国内几大历史文化名城中,除了北京、西安,南京是最值得流连忘返的地方。单是北京一个四合院,就能体现中国传统民居理念;西安一个曲江池,就能展示中国风景园林经典;南京一个乌衣巷,就能讲述中国贵族兴衰历史。
中国封建社会是一个能够产生贵族的时代,偏偏又是一个扼杀贵族的时代。一些人想成为世袭贵族,皇家不允许;想赞扬贵族精神,平民不乐意;还有人想保持贵族家风,无奈后代不争气。
贵往往和富扯上。一谈“富贵”,常被人唾弃;一谈“权贵”,总有人侧目;一谈“尊贵”,却人皆赞赏。可见心里还是有基本价值判断。其实“贵”本来就是精神层面的标准,和占有物质多寡的“富”无必然联系,也和身居高位的“权”无直接关系。“有富即贵”“掌权即贵”,是俗八的价值观。
石崇担任荆州刺史,劫掠富商,成为西晋朝野第一富豪,并不为人敬重;王恭居东晋要位,却身无长物,得到后人称颂。这也许是中国失传已久的贵族精神。
刘义庆主编、刘孝标作注的《世说新语》是一部贵族精神、名士风采的教科书,既有语言训练、行为规范,也有品性修养、情操锤炼,对后世文人气质、社会风尚影响极大。不读这本书的文化人很少。
翻阅两晋到南朝宋、齐、梁、陈期间王、谢两家的族谱,可谓“五朝风流”。据台湾学者毛汉光研究统计:五朝间一至五品官员数量,王氏有171人,谢氏有70人,五品以下众多人数尚未计入。…常言道“贵不过三代”,王谢两家是个例外。他们的贵族地位延续十几代、历经三百余年,中国历史上实属罕见。有人会说,贵族子弟虽谓之“华胄”,但多为纨绔之辈,靠祖宗吃饭,没有什么了不起。王谢两家又是个例外。华东师大萧华荣教授指出,他们“不仅是一个政治贵族,亦且是一个精神贵族”。他们喜爱诗、文,兼通玄¨’、儒,崇尚风雅,才华照人,既能出将入相,为国立功,又能淡泊隐逸,立德立言,所谓“雅人深致”,完全不同于其他豪门世族。这些,一直是后代文人雅士羡慕的处世为人之道。
唐代诗人羊士谔诗:“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每次来南京,总要在乌衣巷前徜徉许久。不是这里景致有什么好看,王、谢家族三百余年那么多风流俊秀的人物,他们都曾一一从这个小巷子走出,好想能与他们迎面相逢,感受那不同寻常的高贵。
好友初次去南京,行前问什么地方必看。我脱口而出:“乌衣巷,值得一游。”又问在乌衣巷里看什么,我开玩笑说:“在巷口拍照留念就行,刘禹锡诗没说去巷子里。”
一个景点如果有诗,被一首千古流传、百读不厌的好诗吟咏,那里就变得生动,产生磁场,令人魂牵梦绕。一旦到访,仿佛“似曾相识”,“他乡故知”,激动之情值得与好友分享。
刘禹锡的诗让一个至今说不清名称来历的小巷子世代流芳。乌衣巷就在秦淮河南畔,与夫子庙隔河相对,有文德桥相通。但乌衣巷的内涵与秦淮河截然不同。
秦淮河是长江支流,古称淮水。传秦始皇巡游到此,随行方士言金陵有王气,遂令军士凿通附近山脉和堤岸,让河水蜿蜒横贯全城以泄王气,并将“金陵郡”降为“秣陵县”。
有人会问:既然金陵王气已断,为什么东吴孙权还要在此建都呢?原来秦始皇的方士这样说过:“五百年后,金陵有都邑之气。”四百三十七年后,孙权称帝。虽然谋士称“考其历数,犹为未及”,但他认为自己够格。到东晋渡江南下,已经五百二十六年过去,这才放心在此建都。加上后来的宋、齐、梁、陈,金陵便成“六朝古都”。
这里绮靡奢华的“金粉”气象沿至明、清。歌楼舞榭对峙,’画舫游艇云集,是寻欢者的天堂。文人雅士一面高吟“商女不知亡国恨”,一面陶醉在“不知身是客”的梦里。清初余怀《板桥杂记》写道:“秦淮灯船之盛,天下所无。两岸河房,雕栏画槛,绮窗丝帐,十里珠帘。”到了夜晚,“灯船毕集,火龙蜿蜒,光耀天地,扬槌击鼓,蹋顿波心。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喧阗达旦。桃叶渡口,争渡者喧声不绝”。1923年,朱自清、俞平伯两位先生满怀追寻“历史影像”的憧憬,结伴相游,写下同题散文《桨声灯影中的秦淮河》。朱自清先生老派矢口识分子固有的矜持和纠结在这篇游记中表现得淋漓酣畅,他絮絮叨叨地检讨自己拒绝“商女”卖唱,到底该不该内疚,令读者莞尔。P13-15
这本书写起来有个难点,一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说:“略语则阙,详说则繁。”
许浑有两句诗,初读最易放过:“垂钓有深意,望山多远情。”游记类文章多如繁星,想做到“深”“远”却不易。
作家刘墉讲过一个故事:他写了一本书请一位文学家提意见,文学家读后说了段话,大意是,有人挖土豆,只能拔起几颗,会挖的人能把根下全部土豆拔出。刘墉马上明白“挖掘要深”,于是推倒重写。
也是,文章、书籍的题中之意,何不尽可能发掘?好在《云烟》是笔记类散文,初衷有不拘泥“起承转合”的框架结构,也不追求“意境志趣”的高深,看见什么、想到什么就随手写出,唯一标准是有无认识或知识价值。
荀子说过:“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谷,不知地之厚也。”不写书不知道写文章和写书的不同,不自己写书不知道前人写书的辛苦和孤诣。当年张籍劝韩愈与其针砭时弊“不若著书”,韩愈回答:“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惧吾力未至,至之未能也。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韩愈对“著书”的慎重态度值得学习。
做学问的人,工具书须臾不能离。杜牧在《上刑部崔尚书状》中自嘲:“唯好读书,多忘;为文,格卑。”“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句话看来有两重意思,一是藏书少,二是读书少。平时不觉,到下笔著文时,才发现许多该读的书没有读,读过的书又忘得差不多,需要查阅的书手头却没有。为印证书中一个观点、核对一个资料,有时书桌和周围几凳上各种参考书堆积如山。这主要是为免于频繁起身,去书架上逐层找寻,遂把可用到之书一次找齐,都放在伸手可及处。
有时也自感好笑,这不就是古人所谓“獭祭鱼”吗?《礼记·月令》说:“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郑玄注:“此时鱼肥美,獭将食之,先以祭也。”说的是水獭捕鱼后,经常把鱼陈列水边,好像人们陈列祭祀供品。宋代杨大年《杨文公谈苑》用这个典故说李商隐:“为文,多检阅书册,鳞次堆积,时号獭祭鱼。”
在写书过程中读书,会感到阅读速度和领悟能力有很大提高,也更能发现作者多年前的睿智和研究成果的宝贵。“治天下者以史为鉴,治郡国者以志为鉴。”不写《云烟》,不会读“二十四史”中的地理志和各种方志,更不会去读《禹贡》《山海经》和《水经注》。“隔代修史,当代修志”,志书有极其重要的史料价值。感谢古人,感恩古人,没有他们不辞劳苦、勘察考据,为后人留下《华阳国志》《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雍录》《读史方舆纪要》等志书,想确切了解古时各地地名变迁几无可能。在写作过程中,每当汲取或商榷前人著作中的观点时,都能体会“跟随古代伟大哲人的快乐”。这就是我写《云烟》的最大收获。
文章传世,作者一定要有责任心,尽力避免犯低级的常识舛误和粗心的字词差错。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是出版界的翘楚,书籍选题之严和编校水平之高为海内外所公认。我要特别感谢关丽峡女士,一个有文华、有气质的责任编辑。从她负责《花影》书稿编校的过程中,可以感受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工作的严谨。举两个小例子:一是引用陆游海棠花诗句,原稿把“绿章”输入成“露章”;引用张镃《水栀》诗把“薝葡”打成“蓓葡”;引用白居易杜鹃诗把“山踯躅”打成“山踟蹰”,我自己校对多次都未发现这种错误,她在编校时都能找出原诗版本一一指出。二是《“凝视”木槿花》一文中引用鲁迅1924年7月14日来西安日记,我抄成“14日[日]晴”,她来信指出:此处带方括号的“日”可能是代表“周日”,查阅万年历,1924年7月14日是周一,请核对引文。我才发现原文是“14[日]晴”,多打了一个“日”字。再细看《鲁迅日记》书前《凡例》,此处的方括号表示作者手稿脱字,引用时可直接写作“14日晴”。由此可见关女士认真细致到何种程度。我向她表示感谢时,她说:“书要永远站在书架上。”意思是:书中有差错,作者和编者会永远惭愧。另外,原本以为非学术类著作不必在书后列出参考书目,由于书中涉猎较广,三联要求必须列出,以尊重引文作者,便利读者核查。这些细节,令我受益良多,今后读书、写作的态度会变得认真、严肃。
读书和写书是两种不同的感觉。感谢单于津在《花影》和《云烟》写作过程中对我的帮助。他的装帧设计不仅使书籍增添了美感,还使我增加了写作的趣味性和分寸感。同时对文章立意、材料组织、篇章结构、文辞表达乃至内容增删都有了方向感。
这一本文化随笔在写作过程中得到众多师长、亲友和读者的鼓励、帮助。感谢申福业、刘红军老友的鼎力协助,感谢老同窗赵熊先生镌赠楼主和书籍印章。感谢老同学马治权和大女儿梁凌的费心推广。感谢我的兄长春奎,书中的每篇文章初稿写出,他总是第一时间提出批评意见。感谢王毅军、辛峰等好友的无私支持。
书中所有不妥,盼望得到及时指正。
《云烟》是作者继《花影》之后的第二本文化随笔。内容主要是对近几年来走过的几个历史文化名城以及与这些城市关联的山水地理环境所尝试作的诗意解读。同《花影》一样,仍是一本涉及文学、历史的读书笔记。
《说文》解释“城”字:“所以盛民也。”城市是文明的结晶,是人类活动的集中场所。每一座古城,都附丽于山川形胜,放眼于民乐长居,洋溢着生态意蕴,化身为历史舞台。《汉书·晁错传》记载古人建城前,要“相其阴阳之和,尝其水泉之味,审其土地之宜,观其草木之饶,然后营邑立城,制里割宅”。岁月的江河流淌到今天,城市周边的大自然早已失去昔日的纯粹,曾经遍布神州大地的城垣基本被拆除干净,城与城之间广袤的原野与农田迅速消失,旧有的城市空间已布满功能日新的现代建筑,保存至今、阅尽沧桑的历史文化遗产便显得弥足珍贵。
如何延续城市的历史文脉、保持家乡的风土人情,做到人与自然和谐、人与遗产和谐、遗产与环境和谐、传统与现代和谐,是刻不容缓又需要谨慎从事的课题。
往事如烟。探索往事,就需要捕捉、探究历史云烟中包藏的解读密码。城市面前的河流、背后的高山,还有那些即将消失的背街小巷,都有各自不同的自然纹理和历史印记,甚或有繁复的历史叠加,需要从各学科全方位去综合解读。当今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内部门类越分越精细,表达体系和解读方法越来越专业,却使对象变得零碎,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读者圈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分散。因此,迫切需要文学和艺术参与其间。“文学是人学”,只有文学和艺术大显身手,才能让这些不同学科的沟通和解读走向人的自身,影响更多受众。法国文学家福楼拜说得好:“越往前进,艺术越要科学化,同时科学也要艺术化。两者在塔底分手,在塔顶会合。”。今天我们所努力做的一切,在后人眼里,也会化作一团云烟,也需要他们去努力解读。历史也许就是如此延续。
语言文学的最高表达形式是诗歌。钟嵘在《诗品》中说:“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亲耳听到有位城市规划大师说:“把我们的家轻轻地放在大自然中。”他说的是当代建筑不要破坏生态环境,但说得如此亲切、如此简短,又如此震撼,饱含人文关怀,又充满与大自然的和谐,只有诗的语言才能做到。当然,这句话也可以扩展为:把我们的城市轻轻地放在大自然中。这需要重视对现有生态环境的修复和保护。
生态环境也包括人文生态,人文生态的保护不能脱离历史。有两句名言可以结合起来思考:“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出自意大利著名历史学家贝奈戴托·克罗齐;另一句:“所有富有想象力的艺术家,只要他们足够伟大,都可以成为我们的同代人。”来自美国著名作家克里夫顿·费迪曼所著《一生的读书计划》。他的理由是:“科学不断进步,但是艺术却止步不前”,“我们应该用这样的思维方式去解读它们”。我们理解了历史,历史就是现在;我们理解了古人,古人就活在当下。
张潮《幽梦影》云:“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刘勰《文心雕龙》云:“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满于海。”“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南北朝时期诸多的山水诗、赋以及山水画的表现内容和艺术技巧,催生了中国文学史上游记体裁的出现,柳宗元的《永州八记》是开创这一散文新领域的奠基之作。在他之后,王安石《游褒禅山记》、苏轼《石钟山记》、陆游《入蜀记》、姚鼐《登泰山记》等佳作层出不穷,不断为读者开阔眼界并带来新的解读视角。古今中外涌现的记游经典,美不胜收。
如今,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和交通工具的发达,有兴趣、有能力旅游的人群倍增,目的地已无往而不达。游记写作无所谓“门槛”,不分行业、无论男女,大家都可以写下自己的见闻,各展风采,愉己悦人。这当然是文学普及的大好事。游记作品需要用审美的眼光、求知的心态去观察、探索每个城市、每处景观的价值和诗意,用充满友善的情感去了解、尊重每个地方的居民和习俗。孔子“入太庙每事问”的精神值得称赞。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北宋就有的著名格言,本来是指山水画家提高艺术修养和绘画技巧的途径,后来也成为读书人开拓视野、扩展体验、追求“真善美”的实践。行前的读书预习和行后的读书印证,都很重要,尤其是行后读书。
许多读书人的经历中,都会有这个阶段:书读多了,突然想放下书本,到外面走一走,奢望通过探索天地万物,进一步丰富内心的世界。阿拉伯有句古谚:“漫游是一条使我们通达天宇之路。”指的是漫游能带来知识与智慧。俯看花开花落,荣枯有时;仰望云卷云舒,岁月永恒。往往游历归来,眼界顿感开阔,情怀更加充沛,读书开始选择,笔下变得生动,促使自己的人生追求从生存需要上升到自我实现。植物有“小年”与“大年”之分,知识有“小知”与“大知”之辨,人生有“小我”与“大我”之别。“朝闻道,夕死可矣”,是追求知识、追求真理、追求自我实现的誓言,也是人生一种幸福的存在。
因此,尽管每次外出总是匆匆来去、走马观花,但归来后,我总要重新浏览沿途拍摄的照片,翻阅相关地图,核对地名,检索历史,特别是偏好查找有关诗词资料。当年古人每过一地都会留下感人的文字。重温那些传世名作,脑海中的那些历史人物便会鲜活生动,仿佛就站在眼前,他们的喜怒哀乐,似乎触手可及。很想和他们对话,向他们致敬,和他们告别。我猜,他们也需要后人的理解和欣赏。当动笔写下游历追记时,我才发现:古人能够流传下来的文字,会使我们动情共鸣,得到新的启示。他们有更多的思考,有更多的内涵,往往都是训练我们思考的工具,都是丰富我们思想的营养。这样,有些地方虽然只停留了很短时间,但美好印象和眷顾情愫可能不亚于当地居民。把这些经过细读细想的文字整理出来,就成了这本书。或许能给读者一点参考。
书名受王维《千塔主人》诗句启示:“所居人不见,枕席生云烟。”世间景物,最难捕捉的无非是天上的云、地上的烟:千姿百态,飘逸无定,变化多端。山水画家会用“留白”的方法表现云烟,这本书却需要用“填空”的方式来表现历史的云烟。作者试图把所历、所见、所闻、所感记下来,也似丹青泼墨,不是高手描绘云烟,极容易走样变形,费力不落好,更可能是一种不自量力。好在本书关注的焦点集中在古城文化遗产保护,许多话题本来就众说纷纭,作者的参与,不过是添加一孔之见,当然欢迎大家批评指教。
另外,还有国内外许多历史文化城市的观感随笔,因本书篇幅有限,遗憾无法收录。仅把这些拿出来示人吧,拙手描绘的“云烟”。
《听剑楼笔记(云烟)》是继作者梁锦奎《花影》之后的第二本文化随笔。内容主要是对近几年来作者走过的几个历史文化名城以及与这些城市关联的山水地理环境所尝试作的诗意解读。同《花影》一样,仍是一本涉及文学、历史的读书笔记。
中国古人早就把游历和读书结合起来求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里的“书”,既有纸上的书,也有足下的书;这里的“路”,既有实际的旅程,也有思想的心路。画家较难画的无非是天上的云、地上的烟:千姿百态,飘逸无定,须臾变换,无影无踪。作者试图把所历、所见、所闻、所感记下来,恰似画家画“云烟”。
不同于一般游记作品,作者关注的焦点集中在文化遗产保护。写作上,大量诗文与典故穿插入里,因题铺排,不蔓不枝,同《花影》一样,《听剑楼笔记(云烟)》是作者梁锦奎对自己国学本底的一次自信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