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的写作简明练达、质朴有力。他的语言,具有石头和土地的光泽;他的感情,隐忍、细腻并保持着事物原生态的品质。他善于通过经验与智慧、人心与自然的语言驳难,澄明自身对事物的爱、对世界的好奇,以及对土地的敬畏。这个深怀赤子之心的诗人,总能在粗砺而渺小的细节中,发现生命的欢乐和悲怆,正如他的散文,以风尘仆仆的行旅风格,测量大地的胸怀和灵魂的重量。他的散文作品,见证了一个成熟而谦卑的写作者,回到事物本身、钻探人心与世界的出色能力,也为今天的作家如何反抗苍白的纸上文学提供了重要的精神证据。《旧山水》一书收录的就是他的散文作品,共计四十五篇,以飨广大散文爱好者。
《旧山水》为著名诗人、散文家,鲁迅文学奖得主雷平阳近年来的随笔新著。内容包括《行路记》、《日落渡》、《杀蟒记》、《哺鼠小记》、《江水三题》、《筑路记》、《仙停记》、《倚邦易武记》、《南糯山记》等45篇关于山水、风土人情的随笔。
行路记
我的朋友老朱,领着几个记者,从北京千里迢迢跑到了西双版纳州I勐腊县的象明乡。电话里一再叮嘱,不管我在哪一座山头,一定要在第二天赶去与他们会合。更重要的是,他要我务必带上几个不同民族的手工普洱茶人,他们要做深度采访。采访普洱茶的记者,这些年来,我见得多了。他们中间,有的人带着不同的茶文化背景到了云南,不上茶山,不访茶人,找几个似是而非的所谓专家,聊上一通,便坐着飞机走人。写出来的文章,要么缺少常识,要么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更不堪的是危言耸听,极尽诽谤之能事,把好端端的普洱茶妖魔化了,仿佛环保也成了普洱茶的罪,仿佛生长了几百年上千年的古茶树不施农药就不能称之为茶了。所以,一段时间以来,看见某某递上名片,说是来采访普洱茶的记者,我立马装成白痴,或绕道走开。普洱茶之争,由商品之争上升到了茶文化之争,或说上升到了茶利益之争,陷阱多,言必失,不妨向普洱茶学习,隐身滇土,寂寂无声。
老朱喜喝普洱茶,这我是知道的,但为了以防不测,我还是又站在南糯山的山顶上,给他挂了一个电话,要他保证他带来的人,心正,有格,无私。得到老朱肯定的回答之后,我才一一通知了这些年来我走山认识的几位茶人,有傣,有布朗,有哈尼,有基诺,四个民族。据我所知,这四个民族的先祖,加上拉祜和德昂两个民族的先祖,就可以组成普洱茶的基础性始祖群体了。几千年前,他们在澜沧江流域这一人类茶叶的发祥地,以茶为药,以茶为祭品,以茶为饮品和商品,继而把茶叶推向了整个世界。选其中四个民族的后裔接受采访,我想,尽管人微言轻,却也颇具代表性了。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第二天早上,当我们开着一辆皮卡车,从南糯山驶向象明乡的途中,这四个人都以不同的借口溜走了。车至橄榄坝,傣族人说,他在这儿有个相好,要送点东西去给她,下车,走人,半小时不来,电话打过去,关机。车至植物园,哈尼人说,他口渴了,想喝水,下车,走人,半小时不回来,电话关机。见此阵势,我扭头望着剩下的布朗人和基诺人,两人都低着头,双手对搓。我说,如果你们两个也不想去象明,现在就下车吧。两人对望了一眼,下车,走人。两人径直走到江边,脱了衣裤,扑通两声,开始游泳。
类似的经历,我以前也曾有过。一伙人相约从曼赛镇去阿卡寨,途中,有人看见路边的橄榄熟了,停下来,吃了一捧,倒在树荫里便沉沉睡去;有人路遇猎山的朋友,朋友开口相约,瞬间便消失在原始森林之中;有人见茶山上采茶的少女,站在高高的茶树上,像只风凰,猴子一样,很快便蹿到了茶树上……到阿卡寨时,就我一人了。传说中的阿卡寨,清末的时候,曾有茶商埋下大量的金银财宝。我之所以约他们去那儿,目的之一就是想请他们帮助寻找一下那些茶商的后人或茶商的坟冢,为普洱茶衰落于清末再找一些证据。他们的离去,让我有些手足无措,到处都是废墟,满眼都是荒草、藤蔓和杂树,我的田野调查一度陷入困顿。但在我之后写下的文字里,对他们的行为,我发出了由衷的礼赞和钦羡。他们都是自然之子,山是父亲,水是母亲,清风白云是姐妹,石头树木是哥弟,林中的一切,全是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表亲堂戚、朋友知交。他们完全有理由,在任何亲戚的面前停顿下来,什么藏宝图、阿卡寨,对他们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最后,我一个人去了象明。奇怪的是,老朱和他的朋友们,连个人影也没有。小旅店的主人是我的朋友,年轻时读贝叶经,种稻子,采茶叶,40岁做了爷爷,50岁开了这个旅店,每天坐在门前的竹椅子上,什么话都懒得说,什么事都懒得做,什么人都懒得见。有人住店,头一偏,自有儿媳妇张罗。我问他,北京来的那伙人呢?他说,不知道。
到了晚上,老朱才回来。他们碰上了一个彝族婚宴,被拉入席,一一喝高。说起采访的事和那四个茶人,他的长笑声,不像普通话的音韵,有些浪,弥漫着山野气和酒气,笑毕,倒头便睡,而我则坐在床头,一边用手在空中拍蚊子,一边分析了一下四个茶人应承了我又中途溜掉的原因:1、害怕记者;2、怕自己说不好,或怕自己的意思被记者曲解,不想留骂名;3、根本就不关心宣传,更不想宣传自己:4、不想来象明,更不想跑到象明来见记者;5、与其见记者,不如见相好、喝水和游泳。五个原因,第二天早上,我说给老朱听,老朱也觉得应该是第五个的斤两最重。
P1-3
这些文字大多数写在2000年前后,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山水间的行吟诗人,热爱山水,也能从山水里得到教育和安慰。尤其是云南南方山水里所发生的旧传说和新故事,它们一旦来到我的记忆中,来到我铺开的稿子上,就会成为我饥饿的灵魂无限迷恋的食物。
我相信山上和水中的神灵,也敬重道法自然的山规,在图穷匕见的工商文明时代,这差不多是我得以偷生人世的一个机密。因为相信,我有了属于自己的荒烟蔓草的生活,自己可以鲜为人知地生活在狂野、神话中和过去的时间里。用不着拷问,我的确是一个木乃伊式的避世者和乡村世界中的巫师或放蛊人,在脱离现实的地方,我的心最安宁,我浑身的力量最圣洁,我的想象力和思想力也最丰饶。人们言必说未来,把创造力和探索性,连同革命的愿望,全部交付给了未知和虚无,我则在往回跪,只想跑回太阳落下的群山里去。
《旧山水》是我否定创新的证据之一。它的气象、事物和审美都是旧的,每一个字也是旧的。它所提供的一切,一如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张张照片、一次次的冲动和一次次的忏悔,存放在神秘的档案里。世界日新月异,我连反对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愿我记录下来的场景和故事,能成为时间的骨头和血液,一直存在于我个体历史的出发点,继续坚硬,继续燃烧。
雷平阳
2018年8月31日昆明
《旧山水》是我否定创新的证据之一。它的气象、事物和审美都是旧的,每一个字也是旧的。它所提供的一切,一如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张张照片、一次次的冲动和一次次的忏悔,存放在神秘的档案里。世界日新月异,我连反对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愿我记录下来的场景和故事,能成为时间的骨头和血液,一直存在于我个体历史的出发点,继续坚硬,继续燃烧。
——雷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