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母亲又提着她那精致的小篮子,兴冲冲地采花去了。
我很困惑,一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她,大字不认识几个,整天摸弄着黏稠的泥土黑乎乎的肥料,伺候猪牛羊,伺候父亲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哪来的这等闲情逸致,浪漫隋怀?
母亲简陋的房间里,净挂着些破旧的东西:已褪色的衣服,漏了的斗笠,还有一面缺了半边的镜子;但醒目的是那桌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瓶子,插着各种各样的花:黄的是南瓜花,白的是稻花和李花,它们有的还在争奇斗艳,有的已经蔫乎乎,还有的已经干枯。可母亲还是舍不得丢弃,即使是那些枯黄了的,她也认认真真地收拾好,堆放到窗台上面。进入母亲的房间,你感到一种沁人的馨香在冲击着鼻子。
我感觉母亲养的花有些单调了:南瓜花、丝瓜花……瓜类花大多是黄色的;稻花星星点点,太零碎,又都是纯白色的;就算是果类的桃花李花,也能姹紫嫣红,让母亲单调的房间有些生动,但春天一过,那美好的时刻转眼就过去了。南瓜花、丝瓜花、豆荚花倒能开得长些,还有那田里稻花,不时能增添些色彩,但我觉得它们太老土了,没什么欣赏价值。即使是漂亮的李花、桃花,也是简简单单的几瓣,拿回来没两天就枯了。稻花根本不算花,一颗米粒大小,开起来,要把眼睛凑近了,才看清那一朵朵细细的花。真正养花的人,怎么会看上这些单调下贱的花呢!
我,不是养花能手,更不是植物学家,但对花的雅兴还是有几分的浓厚。因为是学文学的,常常沉浸在吟花弄草的诗词中,难免浮想联翩:大富大贵的牡丹,花色丰富,红白绿黄,五彩缤纷,摆在那儿,像一团团祥云;还有那傲骨铮铮的菊花,在万里霜天里不畏严寒,傲然开放。我闲下来的时候,也常常跑到花鸟市场,左看看右瞧瞧,有时对一棵亭亭玉立的水仙人迷,有时对一棵妖娆的兰花出神,甚至大盆小盆地搬回一些,摆到阳台上,像是把整个春天抱回了阳台,让春天时时刻刻住在我家。
我决定用我的这点雅兴让母亲的房间更为五彩斑斓些,提高提高她的审美情趣。我没有贬低母亲的意思,她一生与泥土为伴,与瓜豆稻禾相依,能养些花,这在整天为温饱发愁的农村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我常常为母亲的这点脱俗的雅兴而骄傲,她用她一生的汗水供养了我这个研究生——一个洗净腿上泥巴走进城里生活的人。现在生活好了,我想让母亲欣赏到更多更美的花,让她享受到更多的幸福,回报她的养育之恩。
母亲出去了,我想用我学到的关于花的知识,给母亲一些惊喜。于是我高高兴兴地在村庄附近找那些香气扑鼻的花儿,终于找到一朵紫色的牵牛花,放到乡下母亲那朴素简陋的房间,并且排放到那些蔫乎乎暗兮兮的豆花和稻花旁。回家时母亲是在野外了,便悄悄地摆进去。果然,这几朵花,使那幽暗的房间亮堂了不少。那开得正欢的牵牛花,高挑的个儿,很傲然地站着,沁出的馨香飘满了整个房间,而那豆花、稻花,只是羞涩地伏在瓶口,似乎不敢面对如此高贵的花,花也是如此富有灵性。如此的反差,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感动。
母亲从野外回来了,满腿的露水,原先空空的篮里满是黄艳艳的南瓜花,还有那些紫然然的豆花,都带着露水,亮晶晶的。母亲在篮里挑挑拣拣,拣出一大把橙黄的南瓜花,说这是留中午煮汤喝的,这花刚从蔓上摘下,鲜嫩可口,是城里难以吃到的新鲜货。然后把剩下的几朵很虔诚很细致地插到瓶里,又绕着瓶子看了一圈,看看水少了没有,还凑近闻闻花香,若有所思的。
“好香哟!”最后才触到我找来的那几枝娇艳的牵牛花。我有些兴奋。
“这是牵牛花!乡下常见的花。”母亲慢慢欣赏完她那些土里土气的花,然后漫不轻心地瞟了瞟我的花。我便追不及待地给她当起解说员来,说这花色是如何的艳丽,气味是如何的馨香,可以净化空气;又娓娓道来这花悠久的历史,还有那些深奥的文人典故,说得母亲张大了嘴巴,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我觉得母亲当时很佩服自己儿子知识的渊博,心里有些得意洋洋,但又有些羞愧,不应该对一个乡下母亲卖弄这些臭知识。
听了我的滔滔不绝,母亲把鼻子凑近了牵牛花,啧啧地赞不绝口,说没想到常见的花儿竟然有那么多的知识。但没多久,她的目光又转到了那些豆花、稻花那儿了,她把一捧点缀着白色小花的禾苗捧在手里,放到鼻子下面,亲热地闻着,凑近眼睛细细地看着,一副陶醉的样子。她捧着稻花就像捧着自己亲爱的儿子,那动作那神情让我有些妒忌,我怀疑我先前小的时候,母亲有没有这样亲热地拥抱过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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