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野栗岭上秋叶飘零
野栗岭是燕山山脉北部缓坡地带无数丘陵中的一座,高不过百米的样子,绵延数里,岭上长满了松树、杉树、栗子树、山楂树、椿树、山毛榉、榛树等杂木,荒草萋萋,隐藏着一座座几十年上百年没有人前来祭扫的野坟。野岭子草木间有一条小路弯曲地隐显,爬过几道坡,逶迤向北伸去,最后消失在广袤无垠、莽莽苍苍的塞外高原大地。
沿这条岭路走,到岭北的哥舒镇,以及更远更北一点的张北县,至少比平原上的车马路要近四五里路,但是很少有人为了省这几里路来走这荒岭野路。在岭南的几个村子里,流传着一些有关这个野岭子的故事,多半都和早年的一个惨烈传说有关。那个故事发生在同治年间,说的是一个商客,从京城里逃出来,带了一个女子,被人追得慌不择路,就躲进了野岭子的杂木林里。但是追杀者很快找到了他们,取了他们的首级,不仅碎尸万段,还把他们的头挂在一棵高大的野栗树上,让所有过路的人胆战心惊。在老辈人的口述中,这像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他们甚至能说出那被杀的商客的名字,那同客商一起殉情的女子,据说是一个有权有势的大显贵的第五个妾,因为喜欢绫罗绸缎和这个做丝绸生意的商客有了往来,日久生情,难以自拔,于是相约私奔。显贵以此为奇耻大辱,重金雇用杀手,全力追杀。
这个故事的真实部分后来被人不断地演绎,变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影阴魂显灵显形的魔咒传说。有人说,京城的那个显贵派人杀了私奔者的第十七天的早晨,在自家庭院里赏花,好端端地突然怪叫一声,七窍流血,扑地而死。这些后来的故事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山下的人们口中一个经久不衰、津津乐道的说神道鬼又加因果报应内涵的话题。夜深人静的时候,人们可以听到野岭子里传来的鬼的叫声,像凄厉的芦管哨声,缥缥缈缈,细若游丝。眼尖的,还能看见岭上蓝莹莹的磷火在流动奔跑,白色的鬼影在那些磷火中忽隐忽现。
这些传说越传越神,真吓住了不少人,不到万不得已,人们不往岭坡上走。尤其是夜里,没人敢走荒山野岭的夜路。
没有人想到,这个被人们重复了几十年的前朝故事,在光绪末年的某个秋天,会被一个新的、更真实的故事所取代。
死在野栗岭的陆贾氏是猎户葛六十四首先发现的。
葛六十四这天进山晚了一个时辰。
头天夜里,他和樵夫朱厚德喝了半坛酒。这坛酒是太仆寺的朱老三托人带过来的,说是西口外的古城子杏林泉烧坊里出的酒。这种酒葛六十四从没有喝过,好喝得很,喝得兴起,两个人差不多喝掉了三斤。一觉睡到天光大亮,醒来时,晕眩的感觉还在,但脑袋不痛。
太阳到了这个季节,光照弱了下来,不时地被大团的云所遮掩。风从岭背上刮下来,把满山的树和灌木摇得飒飒乱响。葛六十四让凉风吹清醒了,慢慢地往岭子深处攀爬,过了一座野坟,他脚下滑了一下,认出这坟里的人是他和樵夫掩埋的。这个人死得蹊跷,死在哥舒镇通往陆家川和雁落坡镇的三岔路口,一个路人给了他们两个二十个铜钱,让他们把死人捎到野栗岭上埋了。
猎户和樵夫认真看了看死者的脸,瘦瘦的,很浓的眉毛,左眉中间有颗黑痣。他是被人杀死的,颈动脉被割断了,血全渗进路口的泥沙里,所以他的脸色苍白得像张白纸。
世道不太平,商道上经常有这样的无名尸首出现,大多都是因为钱财被打劫而死于非命的。这个死者被抛尸的地点离交通要道有不短的一段距离,是三岔路口的杂草丛里,好像刚断气就被人发现了,好心人请二人帮忙埋尸时,死者的血还在滋滋地往外冒呢!
他们在这座野坟坟头上插了根香椿树枯木,二人还为死者竖了块无字石碑,虽然因年久被野草葛藤掩埋,猎户还是认出这是他和樵夫亲手筑的坟,他发现无字墓碑下有一个很大的鼠洞,就用手挖了些山土把洞堵上。收过别人的钱,埋了人,是该来看望一下的,猎户感到有点歉意的是,经常到岭子上来,却从来没有想过看看这个可怜的人,这是很不应该的。
把鼠洞填了,猎户看土是湿的,昨夜里好像落过一点小雨,他看到山路上有些模模糊糊的印子,不像是动物踩踏过的足迹,就停下脚步仔细观察,忽然觉得今天野岭子上好像有点不对头。多年狩猎,他的鼻子像猎狗一样灵,稍有异味,立刻能够分辨出来。
确切地说,他嗅出了一股奇特的味道,不是山林里百草万物的味道。
他在风中站着,屏声息气地嗅着,他嗅出了胭脂的气味,女人的气味。
他站的地方正是岭子半腰,这一带杂林很密,坡势平坦一些,但视野不开阔。他站了一会儿,用手里的双筒枪枪管拨开左边一侧的野刺和蔷薇,有一道刺目的光在他眼前闪了一下,让他的心突然抽紧,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在暮秋的枯枝败叶的映衬下,陆贾氏衣衫显得异常华丽而醒目。她确实是仔细地施过粉黛和胭脂的。猎户看得清楚,这样穿戴装扮的女人,除了贾小凤,陆家川没有第二个。虽然她把自己高高地吊在一根粗大的松枝上,但葛六十四没有看到以前见过的吊颈者那样的狰狞丑态。陆贾氏生前是个美人,死了还是个美人,她的舌头没有吐出来,嘴是闭着的,眼睛半睁着,好像在凝视着什么,她的发髻梳理得很整齐,纹丝不乱,只是人太瘦太单薄了,这都是肺痨病折磨的。
葛六十四知道这女人得的是个绝症,咳血咳了好几年,肯定活不长了,但想不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狩猎者在陆贾氏的脚下仰望着她,看女人的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有黏稠的液体流出,又化成缕缕细细的白丝在风中飘散,知道她已经去了不归路有一些时辰,不可能再救得回来,便放弃了施救的念头。自古红颜多薄命,这个贾小凤真是应验了这个说法。他在野岭子里见过这女人好多回,差不多她都是站在同一个地方,眺望的是远处的高原大野。这个女人是个情痴,她是在望她的男人呢!
同一个村子住着,猎户约略知道一点这女子的来历。她是陆家的行商老三陆笃本从天津卫的风月场上带回来的。本来以为到了几百里地外的塞上老家,成家立业,从此恩爱过活,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但是女子在天津卫的底细,以及如何和陆家老三相识、相爱,及最后从良的经过,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最后还是传到了陆家的砖墙大院。陆家的族长陆老大和陆老三做了一次严肃的谈话,规劝陆老三放弃这个女子,不能因为这么个风尘女子让陆家清白的门风受到玷污。但是陆老三丝毫不为所动,对大哥的软硬兼施回以坚决的不妥协。大院不让进,陆老三干脆自己盖房起屋,就在陆家大院旁边盖了两间瓦房,并且放弃了将近一年的经商事业,陪妻子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大约两年后,陆笃本又回来住了一段时间。他再走的时候,是这年的深秋。笃本说这次去的地方是个远地方,跟归化的大商号大盛魁的驼队一起走。那个地方在新疆,有七八千里路呢。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