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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土机像只笨重的昆虫,在太阳光里舞蹈。进退、转身、摇摆、骨节转动。空气中发出巨大的响声。
一个下午,我就这样愣愣地坐在废墟里,双手紧握住望远镜;土,湿而温暖。它们在铁铲底下,被一遍遍翻动、撞击、敲打;躲藏在土壤里的巨大黑暗,见光——立马就销声匿迹了。这些土,自从当初落下来,就再也没有走了,土在下面,不断被上层土所覆盖,一层又一层的,像河床一样被抬升着。
古老的房屋断断续续都倾圮了,年复一年,零落成荒烟蔓草,瓦砾、灰土、朽败的檩条——被此后陆续迁来的居民清理、粉碎、回填、平整。废墟——最终就变成了平地,新的建筑在废墟里竹节似的——生长起来。平地越长越高,土的能量在地下不断积蓄,时间、建筑、新的土壤与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上面践踏、碾压、施加重量,不断密实土壤的质地,它们像岩石与金属般,在黑暗里发着光。
眼前的挖土机前面带有一个尖齿的巨铲,轰隆轰隆兮,裂缺霹雳,丘峦崩摧,轻巧地就把千年的黑暗给开启了,卡车皮载着一千多年的时光,绝尘而去。九华阁门前的土地被用力切开了,呈现出一道巨大的断面,斧切刀削般的光亮着。这道光,深入地下,少说有三米。
土壤的色泽由橙红、浅黄、浅灰到深灰、灰黑,深黑依次从地下升起,因为之前我在班上一直是个出了名的考古狂,所以当我看到这样一块五颜六色调色板似的墙壁。不由自主,便想起了考古学里——类似于探沟啦,考古墙啦,文化层啦,文化堆积啦等等词汇。
考古学家往往就在这些土层的剖面上,不同色泽的土壤之间,歪歪斜斜地画上一条横线,不同颜色的土,就被这条清朗的线条隔开了。一个个活泼泼的年代,花香酒气、纨扇笙箫的年代,就这样被硬生生地割开了。厚薄不均的文化层,在考古学家们手腕上画出来,他们在这些文化土层里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利用镊子、毛刷、平铲、放大镜这些工具,剔除、拂拭掉表面一层层浮土,最终清理出方的、圆的、犬牙交错的,花朵般的遗物,它们遗落在时间的场里,也许是一截断砖,也许是一片碗底,也许是一枚石镞,一只笔管,总之,考古学家绝不肯轻易地放走任何一丝线索,他们在颜色深深浅浅的土层上画上一个个小小记号。这些标记与遥远的年代真实而有力地呼应着,让你觉得这个整天被酒的香,花的色,唇齿的芬芳,会议,街市,无聊的话题,谄媚与同情以及各种热闹画面占据的城市里面,竟然还居住着这样多的——你所不知道的城市。这些城市层层叠叠着,明清的、宋代的、汉唐的、高琰的、卢光稠的、赵卞的、孔宗翰的、苏轼的、《虔州八境图八首并序》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的,年代更遥远与更加模糊与未知的,仿佛时间、空间、万事万物都被画在了这个斑斑驳驳的考古墙上。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秋天正在一点点地被凿空,除了考古墙是我假想出来的以外,所有的事物都在泥土里真实着,簇新着,各个朝代的人物,摩肩接踵,低声交谈,烧火,织布,写状子,饮酒,耕作,书声朗朗。风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这个经我假想出来的考古墙。这个被挖土机开启的时间断面,
它像一张绝美的地图,标记了这个城市在时间纵深里的华美瞬间,然而,考古学家们在这个下午却并没有出现(我怀疑他们在呼呼大睡),以后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出现,“古”已经被统统消灭,地图已经撕成碎片,只有推土机,闲散的工人,秋天的阳光,“有事,手机请联系×××”的暗黄纸条,卡车,地下深深的车辙,被风扬起的尘土,还有一个很容易被划到偷窥者队伍里的我——在场,我本来也不可能在场,并且我若知道这场面也不忍心在场,只是中秋和故乡串通好了,非要把我带到故乡,而我,也就顺便看看年事已高的爷爷,以及我家楼顶叶子尚未落光的那一株葡萄。
如若匆匆来去,自然春梦了无痕,顶多在家里吹牛喝酒,再睡个几个大觉。故乡的天空每天都在变化:白之后蓝,蓝之后黑,大地也在随意接受篡改,我除了观看的权利与目瞪口呆的权利,当然还有感慨与悲伤的权利。可是,我却不大习惯悲伤了,以前,故乡给予我的更多是熟悉,亲切、享受、陶醉和喜悦,顶多,也就是一点点咎由自取式的伤感、喟叹,以及神经头皮麻木不仁的乡愁。
可是我在家里连续睡了几个大觉,心里放怀不下,吃饭接连不断地打嗝,于是,我最终决定去焚几烛香。毕竟,这土壤也算是本城的最后一块处女地,农耕时代的处女——崇尚方言,注重岁时,尊重传统,与青砖、瓦屋、天井、马头墙打成一片,在它身上,始终烙印着隐蔽、狭窄、灰暗、羞涩等等记号。自从永和五年(三四九年),高琰做南康郡守,在生土层抹上了一道重重的底色,然后,处女土——就开始生长。现在,它睡眼惺忪,赤身裸体,就被一束剧烈的光给照亮了,皮肉白花花的被照亮了,绽放了,被聚光灯给照亮的身体,头枕章江,贡江,脚伸涌金门外,左手搁着西津路、章贡路两条闹哄哄的大街,右手攀在救死扶伤的中医院院墙。
事情如果退一步说,假设,我不去翻看嘉靖、康熙、同治年间的《赣州府志》《赣县志》,也许也不至于那么纠结、伤感与焦虑;自然,我站在处女土上,看见挖土机、灰头土脸的工人,也不至于那样浮想联翩、歇斯底里。
事情退两步说,假如我也像我爸一样,整天宅家里,不去外面东游西逛,只知抽烟、睡觉、烧菜、谈生意;自然,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庸人自扰。可是我却生来不孝,老喜欢装模作样把自己搞得像个铁骨铮铮的文化人,物不平则鸣,不管见人见猫见狗,但凡心中不爽,止不住辄拍案而起,横眉冷对,这样一来,我就无可避免的——要与这个世界发生一点点小小的不愉快了。
浩浩乎,洋洋乎,志书里面,除了天文、山川、陂泽、食货、人才等等篇目,自然还少不了为这个城市,画一张大大的肖像:道路、城墙、楼台、学宫、府衙、县衙、道署、寺庙、水塘、沟渠、牌坊、古树、它们像一排排胡须、眉毛、嘴巴、鼻梁、额头、青春痘、美人痣,被一丝不苟地被画在这张活生生的脸上,我时常就根据这张烧饼般的脸,发挥我与生俱来的臆想,满足我灵魂出窍与身体漫游的嗜好。
我常常手捧志书,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小小飞虫,嗡的一声,扎猛子般的进去了,在几百年前的那些弯弯曲曲的街巷里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思前想后,有时就腆着一枚圆圆肚子,面貌猥琐,满脸酡红,样子完全像个时间特务。由于我对志书的所有兴趣都集中在了那一张城市肖像,久而久之,它上面也就沾满了由我制造的各种油渍,墨水,饭粒以及种种不明物体。除此以外,还有我用铅笔沿着县岗坡、县前大街、田螺岭巷、花园塘巷以及北面城墙勾勒出来的一个不规则圆圈。
一百年前,五百年前,八百年前,由我画出来的这个小小圆圈,当然是一块香喷喷。馥郁郁的处女土。那时整个城市都是一个个大大的处女,她眼神清澈,肌肤水滑,臀部浑圆,脸颊红润,乳若丁香,坐立双腿合并,脚尖并拢。所以每当我手捧县志或者府志,就没有办法不心潮澎湃,蠢蠢欲动。
尽管后来被我框在圆圈里的楼台、房屋、牌坊、水井、碑石有的被我叔叔的嫂子的父亲,外公的丈人的爷爷的舅舅,总之,种种与我有关或者无关人士弄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它们被拆的拆,砸的砸,倾倒的倾倒,被风雨雷电以及暴力糟蹋过的残砖碎瓦,最终,又十分作践的被用以砌房、修路、建筑堤坝,可是,曾经地面上存在过的所有事物,最终,在土壤里都隐藏了起来。它们被一丝不漏地写进了时间的断面,详实地记录了各个时间段落里的呐喊,火光和刀光,处女土一层又一层地向上攀缘,大地不断地生长。城市,也因为层层叠叠的文化堆积——逐渐地丰乳肥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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