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青宽卓
洁白整齐的牙齿当然好看,但藏人说,若镶上金子或银子,才是最好看的。
这是藏地的传统与习俗。仁青宽卓的几颗牙齿就镶了金子。她是日加的妻子,乌黑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在这一带草原上是出了名的美人。
二十一岁的宽卓嫁给三十一岁的日加已有六个年头。据说,在一次锅庄舞大会上,宽卓动听的歌喉征服了野马一样的日加。
每天早晨,当草原上的一切还在沉睡之中,仁青宽卓就已起身,先是挤满两大桶奶,然后再把刚刚撒下的还冒着热气的牦牛粪收集到一起,以便晒干后当做柴火用。晚上,日加领着吃饱了的牛羊回来,就把牛羊交给了仁青宽卓,由她一一归拢,用绳子圈好。
仁青宽卓家的帐篷就在我们工地不远处。因此,有时她打完了酥油,或是到很远的山脚下背水时,都会路过工地,充满新奇地到处转悠,但我们却从未听到她说过一句话。当着仁青宽卓的面,我曾和日加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她在一旁默不作声。后来,我与日加成为好朋友,每次到她家喝茶喝酒时,她仍旧只是低头忙碌着。我想,也许只有在这天寒地冻的高原上,才会造就出如此安静的女子吧。
但日子一久,我不免感到疑问:“她不会说汉话吗?她的公公和丈夫的汉话讲得很棒啊。”
于是,她再来时,我就开始尝试着逗她说话。她只是无声地笑,大眼睛盯着我们。也许是禁不住我们的死磨硬缠,有一天,她的嘴里终于蹦出了三个字:“听、不、懂。”
哦,听不懂?转念一想,却更是糊涂:“这三个汉字咋说得如此顺溜?难道她只会说这三个字?”就继续追问,她仍是摇头:“听、不、懂。”
那一次,下了一夜的大雪。我们尚未起身,隐约从雪地上传来缥缈的歌声。草原上没有电,谁在放碟片?歌声越发清越嘹亮了起来,小戴掀开帐篷的门帘,大声叫道:“快来啊,快来啊,宽卓在唱歌呢!”
我条件反射似的一骨碌爬了起来,套上大衣跑出帐篷。只见仁青宽卓抄着双手,正从我们搭建的房子中一间一间走过,边看边唱。几乎同时,她也瞥见了我,歌声立刻停止。我向她拼命挥手,又指指自己的耳朵,意思是请她继续唱下去,但她却像一只受惊的狍子,迅速朝自家的帐篷跑去……
又有那么一次,她在阳光下教自己三岁的儿子高贝跳舞,被我们其中的一个看见并大声嚷了起来。舞蹈立刻停止。我们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下次看到宽卓唱歌跳舞,再也不惊动她了,真是断了自己的耳福与眼福!”
那天下午,突然而至的暴风雪使我们不得不停下手头的活。又冷又无聊的我们钻进了宽卓家的帐篷。只有宽卓和儿子在家。她给我们让了座,又开始在燃着干牛粪的炉火上为我们热酥油茶,给每人倒上一碗。我们的手脚慢慢暖和起来。男主人不在,一时竟不知如何与宽卓打开话题,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还未听她说过几句话呢。突然想起那天早晨她一人唱歌的情景,听她唱一支完整的藏歌或是跳一支锅庄,几乎成了我们每个人心中一个固执的愿望。
我们便说出了心中的想法。但请求了半天她就是不肯。大伙儿铁了心似的你一言我一语继续恳求着,她终于用手指指自己的脸,说:“一个人,羞,羞。”我们说:“你那天不是一个人唱得挺好吗?哪怕唱几句也行。”她站起身,像是为我们的诚恳所动,但旋即又坐了下去,说:“你们听不懂,你们听不懂。”
说完,无论我们再怎么样“花言巧语”或苦口婆心地请求,她就是不肯抬头。脸上,映着两朵格桑花一样的红。P3-5
行走是倾诉的理由
我在年轻的时候,曾经高调地标榜自己是一名流浪者。一个文青,如果没有一点流浪的冲动,都不好意思卖弄自己那点文采。那时三毛刚刚离开人世,她的流浪散文风靡华人世界。“流浪”是1980到1990年代初期的“潮”,是文青们的“范儿”,跟现在的“宅潮”“暴走潮”一样,相当澎湃。可是今天,当我们再用流浪这个话题与他人交流时,鲜有知音。流浪,几乎已成为一个历史的词汇——直到这几年,我遇到苏北作家宗崇茂,才有机会重拾这个话题。崇茂谈流浪,写流浪,并把“流浪”用到自己散文新书的书名中,以昭然天下。
崇茂跟我有着相似的心历,甚至相似的人生游历。自命不凡的青春,与体制的反复纠缠,远走西部的峥嵘,以及人到中年对文字世界的深度回归,等等。但他更有我不能到达的勇气与苦难——会计专业毕业,一份体制内的好工作。企业改制,下岗后举债创业,书生经商无道,投资血本无归,陷入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深渊,自我放逐远走青海谋生。在异乡,漫长的心灵挣扎几乎让精神崩溃。苦难不足惧,可惧的是他被巨大的失败阴影笼罩着,无法带着一种坦然回到故乡,回到他熟悉的那个群体中来。人生最大的痛不是无家可归,而是有家不能归。所以,当崇茂向我说起这些,并通过他的文字,让我更进一步深入他的世界时,我的亲切感是不言而喻的,而亲切之后被唤醒的青春隐痛,更是达到了漫溢的程度。在这部真实哭泣的文字书稿面前,陪着作者洒几滴热泪,一定算不上矫情。
《流浪途中的玫瑰》是宗崇茂在行走路上留下的足迹和心迹。它主要由三部分内容构成:远走和挣扎于西部的,回归和踟蹰在家乡的,欢畅而沉思在旅途的。几部分表达的对象虽然不同,但流浪却是它们共通的主题——行走意义上或精神层面的。各部分写作风格的差异也是显性的。例如,回到家乡后的生活记叙,其创作风格与前者截然不同。除了继续“垂爱”于底层人物的命运与生活外,在写作时,他追求一种简洁、细腻而冷静的文字风格,努力让语言获得一种简单和平静的力量,这大概是他人生惊涛骇浪平复后的一种宁静使然。他对旅游文字的写作也有自己独特的理解与追求——可以让人看到风景之中“人”的存在。比如,“享受‘阔大而无时间’的生活”,不止于写沿途的壮美风景,更有过程之中丰富的细节及人之生趣。写东北旅游的系列文字,他别具一格地采用了书信体的方式,娓娓道来,读来似身临其境,亲切有加。
书中最厚重、最能体现主题的部分,当然是他的青藏岁月。在平均海拔四千二百米的高原上,固然有赏阅不尽的自然风光,但这样的风光不是用来走马游览的,而是包裹于苦难生活外面的一层布景。成年累月驻扎于草原和沙漠中,在连手机信号都没有的“世界之外”,他不得不首先与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作战,与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作战,与断断续续的睡眠作战,与草原和荒漠一样无涯的时间作战,肉体和精神都处于极度困苦之中。但对于一个有着流浪情结的人,这种受难式的体验似乎成为一种必要,为他带来了一条更为深远的意外之路。在草原和沙漠中的漫漫长夜里,他把阅读和写作当做漏进内心的光源,在自己的日记本上,用文字塑造出一个又一个高原异乡人的群像,并企图从中找到自我:《荒凉大漠中的一棵绿色小树》《老高原》《“大老王”》《一个女子的死》《拉煤人》《在黑暗中喝酒的两个男人》……边缘者生命的卑微与挣扎,随时消殒如大漠水滴的命运,得到了丰富的记录与呈现。更有一组描写自己亲身经历的作品:《柴达木三日》《翻车记》《月光漂白的草原》《饿“狼”传说》《攀着月光的藤蔓》……高原生存之艰难,背乡离家之愁痛,精神无依,呼告无人之哀绝,说字字泣血并不为过。这些散文彰显出的风格,如北方老酒,炽热,醇厚,狰狞,凸显出文字背后作者的那种怆然、粗犷及血肉缠绵之情怀。正是通过这些文字,崇茂在异乡的废墟上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另一个故乡——那精神之宫殿。流浪也让他如帕斯卡尔所说,成为一个“一面哭泣一面追求的人”,从而也完成了自己的宣泄与破碎、内化和重建。
“无论在异乡,还是故乡,我一直都在流浪。这些文字,被我视为流浪途中苦难所赐予的玫瑰。”当崇茂把这部书稿交到我手中时,我当然感受到一束玫瑰带给我的鲜活、湿润、刺痛和幽香。我相信,这玫瑰,是上苍赐给他的“艳遇”,也是读者的福分。“因为芬芳,我原谅了玫瑰所有的刺。”经历苦难之后的崇茂,依然对命运深怀感恩之心。行走不止,幽香无尽。不管多么疼痛,这束玫瑰都值得他,也值得我们久久抱之入怀。
2016年6月
于南京玄武湖畔
(丁捷,著名作家、亚洲青春文学奖获得者。)
《流浪途中的玫瑰》是作者宗崇茂近年来写作散文的精品合集。文章记述了作者从平原漂泊到高原,从异乡又回到故乡,他的人生饱尝冷暖,跌宕起伏。他用简洁而细腻生动、冷静却触手可烫的文字,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又一个鲜活而平凡的人物形象。他用他的人生阅历告诉我们:生活就像玫瑰,苦难就像那玫瑰上的刺,因为芬芳,我们可以原谅所有的刺……
著名作家宗崇茂新作品集,饱含了他十年的创作心血,带着玫瑰的芬芳来到我们的身边。
宗崇茂著的《流浪途中的玫瑰》语言简洁、细腻、大气;娓娓道来,感情真挚,感人至深。
饱尝冷暖、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简洁而细腻生动、冷静却触手可烫的魅力文字。
作者笔下描绘的鲜活而平凡的底层人物形象告诉我们:生活就像玫瑰,苦难就像那玫瑰上的刺,因为芬芳,我们可以原谅所有的刺……
无论在异乡,还是故乡,我一直都在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