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场
[离奥丝家园不远的小山麓,树木丛生,中间流着一道湍急的涧溪。小溪对岸,有一座老磨坊。夏季酷热的一天。培尔·金特,一个二十来岁的壮小伙子,正沿着小道走过来,他的母亲奥丝——一个又矮又瘦的老妪,气冲冲地跟在他后面,边走边骂着。]
奥丝 培尔,你撒谎!
培尔 (继续走着)什么?我?撒谎?
奥丝 那么你赌个咒,担保你说的是实话。
培尔 赌个咒?凭什么要赌咒!
奥丝 哼,你就是不敢!你全是瞎胡扯!
培尔 (停下来)我说的全是实话!
奥丝 (同他面对面地)你敢正眼看我吗?瞧,地里大忙季节,你溜到山里去啦——一}留就是几个星期不照面儿。在山里东跑西颠,在雪地里追鹿,把衣裳撕得个这么乱七八糟地回来。你打的野味呢?你的枪呢?你以为瞎编点子猎户的故事就能把我这苦老婆子蒙哄过去了——那么,你说说看,你是在哪儿见到这只驯鹿的!
培尔 在燕汀山西边儿。
奥丝 (轻蔑地笑了一下)倒有那么点边儿!
培尔 我躲在几棵树后边,背着风。那只驯鹿正用它那蹄子刨雪哪,想吃点儿青苔……
奥丝 (依然轻蔑地)对,准是这样!
培尔 我站在那儿听着,连大气儿也没敢出。我听见它那蹄子咔哧咔哧地挠地皮,瞅见它那对大犄角。我就肚子贴着地从石头缝儿里朝前爬了几步。周围都是大石头挡着,我就偷偷地望着它。嗬,好一只驯鹿,光溜溜的,浑身都是膘。唉,我敢说你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的一只驯鹿!
奥丝 真没见过!
培尔 砰,我给了它一枪。这家伙就倒在石堆上嘞。我转眼就骑到它背上,攥住它的左耳。我正要用刀子朝它的嗓子眼儿里扎——哦,这个混蛋大叫了一声,又噌地一下站起来啦。它脑袋朝后那么一甩,我手里那把刀就连刀鞘一块儿给撞掉了。它顶住我的大腿,它那对犄角像一把火钳子一般挤住我的腿肚子。然后,一转眼就朝燕汀山背儿跑去啦。
奥丝 (不由自主地)唉,我的老天爷!
培尔 您到过燕汀山背儿吗?那足有两里地长。上头窄得就像镰刀刃儿。站在山头往下瞧啊——底下是冰河,再过去是山坡,再过去是灰乎乎的峡谷。山背儿下边一里多路的地方,周围是黑黝黝、死气沉沉的湖水。我骑着那只驯鹿,像长了翅膀似的,就在那道山背儿上飞跑起来。啊,我从来没骑过这么一匹小马驹儿。可真过瘾呀!我一边儿望着照在山头上那金煌煌的阳光,一边儿跑。朝下边一看,半空里飞着一只只满身金色的鹰,小得就像一粒粒在阳光里飞扬着的尘土。冰河上面大块大块的浮冰在裂开,可是听不见声响。山上的精灵们围着我们团团转,又唱歌,又跳舞,闹得我们眼花缭乱,听也听不清楚。
奥丝 (给他说晕了)唉呀,我的天!
培尔 忽然间,在悬崖尽头儿,从驯鹿脚下一个洞穴里,飞出一只大松鸡。它吓得忽闪着大翅膀,咯咯地叫着,就飞起来了。驯鹿使劲把身子那么一扭,我们就从悬崖边儿上跳了下去。
[奥丝吓得站不稳了,赶紧扶住一棵树。]
这时候,山崖在我们背后,下边是无底深渊。我们先冲破层层云彩,接着又冲散一群海鸥;它们围着我们飞了一阵,一边啾啾叫着,然后就飞走了。我们还往下飞呀,飞呀。在我们下边出现了一个白糊糊、亮光光的东西,就像驯鹿的肚皮。妈妈,原来那是光滑的湖面上映出的我们的影子。那影子一个劲儿朝着我们蹿上来,我们往下冲得也不比它慢。
奥丝 (急得喘不过气来)培尔,天保佑你!快说下去吧!
培尔 那只从半空中下来的驯鹿,跟湖面上的那只驯鹿砰的一声碰在一起了,浪花溅出好几里去,差点儿把我们淹死。好容易才凫到山湖岸——驯鹿前头凫,我在后边使劲拽住它。这样,我才回的家呀——
奥丝 可那驯鹿呢?
培尔 驯鹿?我估计它还在那儿待着哪。
[培尔用指节清脆地捻了个榧子,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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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这出戏
每个人一生总有几个心愿,希望在他告别世界以前能以实现。《培尔·金特》在我们国家上演出是我从1942年就抱有的一个愿望。那时我才32岁。坐在伦敦一家剧院里我一边看一边默默地在想:倘若能把这么好的一出戏搬上中国舞台,让家里人也都看看,该有多好!如今,在我72岁上,这桩心愿居然实现了。为此,我要感谢你们这个演出组。今天我来,主要是向你们道谢。同时,也想和你们交换一下对这个戏的一些看法。
那些年,我也颇看过些好戏,像《守卫在莱茵河上》,也看过易卜生的其他一些戏,如《群鬼》和《海达·嘉布勒尔》。为什么都没有像《培尔·金特》这个戏给我感受的那么深?我想可能由于这个戏的表现手法不一般,内容更富于启发性。当培尔在台上一层层剥葱头时,我就陷入沉思,想到我这个葱头如果剥起来,能剥出点什么?又比如,培尔望着流星慨叹说“可爱的地球,大地,你白白孕育了我”那段同宇宙的对话,也是发人深省的。“四人帮”还在台上时,我就常玩味培尔在第四幕中的一句独白:“当狼在外面嚎叫的时候,跟它们一道嚎叫总是保险的。”想想看,那阵子,我们中间谁能说没跟它们一道嚎叫过几声呢?
就故事情节而言,这是写一个人的一生,从少年到老年,一个浪荡终身、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一个国际市场上的冒险家,又是一个颇知孝道的儿子,一个悔悟归来的丈夫。
全剧五幕三十八场,真如一只万花筒:从挪威偏僻的山村,一下子又到了非洲西岸的海滨,从人间又走进妖宫,甚至到了开罗的疯人院。背景也随着培尔这个人物的经历不断在变。青少年(第一、二、三幕)时,他是山村里的一个好吹牛扯谎的穷小子,一个被通缉追捕的逃犯。中年(第四幕)成为巨商、学者和先知。晚年(第五幕)无家无业,垂头丧气地又回到挪威。
乍看起来,这出戏好像有些松散,剧作家仿佛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仔细读去,结构上它是很讲章法的。除了贯串全剧的总主题“人妖之别”外,有些重要细节也是前后呼应的。例如培尔的皇帝梦在一开头(第一幕第一景)就露头了。培尔对他母亲奥丝说,一定要做出真正惊天动地的事业来——要当个国王。在第四幕中,富商培尔对他的客人吹嘘,说他要当全世界的皇帝。(第四幕第一场)在第九场中,他又在独自中嚷着要当“人类的皇帝”。到第十二场,疯人院的学者贝葛利芬费尔特才点明,他是“以自我为依据的皇帝”。最后,在疯人院中,培尔真的当上了皇帝。那一场戏在疯子们高喊“自我皇帝万岁”声中结束。
这是全剧的高潮,也是效果十分强烈,意义十分深刻的一场戏。记得伦敦那次的演出,台上是一只黑色牢笼,射出一道道黑影,恐怖万分。这里,易卜生把个人主义者,把野心家彻底搞臭了。
谈谈这个戏的主题思想。
翻译《培尔·金特》时,我感到特别吃力的是关于“人妖之别”的那两句话。原文很简单。正因为简单,不把全剧主旨反复吃透,是没法下笔的。应当着重指出,目前的译法也只是试探性的。易卜生本人没另外对此剧主题加以阐述。第一个外文译本(德文)的译者就遇到这个问题。当时易卜生还在世。他写信给剧作者,易卜生在回信时闪烁其词,并没正面解释。下面谈谈我是怎样理解这个剧本的主题的。
……
易卜生在剧中也讽刺了欧洲的殖民主义。实业家培尔·金特就幻想改造非洲沙漠,把它变成肥沃的绿土,在那上面繁殖挪威民族”(第四幕第五场)。
在演出时,一些意义不很清楚的讽刺,最好删去。保留下来的,就务必把原作的锋芒表现出来。
《培尔·金特》曾被批评家封为挪威的《浮士德》。我在剧本序言中又把它比作《阿Q正传》。这里,我想就这一点谈几句,作为结束语。
这一点我主要是受第五幕第八场一段台词的启发。落魄的山妖大王对他旧日的驸马培尔说,他要登台去演戏了。培尔问他演什么角色。老山妖回答说:“他们正登报招聘能演本国典型角色的演员哩。”由山妖来演本国(即挪威)的典型角色,作者的意思不是很明白了吗?
至少在一句台词里,可以看出培尔与阿Q相似之处。在第一幕第二场中,当一男一女在背后议论着培尔一家,说他爹是个醉鬼,他妈妈是个懒女人,所以才养出他这么个二流子时,培尔耸了耸肩膀,若无其事地说,“他们夸奖的是敝人。喏,我不去跟他们计较,反正几句闲话也要不了我的命。”
这不也是一种“精神胜利”吗?
一
第一次在伦敦中心区一家剧院看易卜生的诗剧《培尔·金特》,外面还响着警报。纳粹的轰炸机正在头上盘旋——说不准那是一九四几年的事了。剧院经理按照市政当局的规定,先把幕落下来,然后向观众宣布:凡愿暂避一下的,可以退场。当时剧场里动静不大,一方面是出于观众对纳粹的蔑视,同时也由于戏的确有吸引力。旅英七年,戏我没短看:歌剧、莎剧、话剧,甚至圣诞节为孩子们演的“哑剧”。然而没有一出戏曾那么整个地攫住我的心灵。那以后,我还在剑桥收听过两次此剧的广播。每次接连近几个钟头哪!然而我总是带着兴奋的心情,一气听到底。
从那以后,我有时就在思想里把这个剧本同现实生活联系起来。比如1948年至1949年,像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一样,我也在考虑思想改造问题。那时我就把《培尔·金特》同这个问题联系起来了,并且在我主编的《香港大公报·文艺》(1949年8月15日)上以整版篇幅写了篇《培尔·金特——.一部清算个人主义的诗剧》,其中有一段涉及我对此剧主题的理解:
在所有的戏里,易卜生都要我们忠于自我,殉道者般地坚持自我。在这部诗剧里,他却告诉我们说:“我是军队,里面排列着愿望、食欲和贪婪。我是海,里面浮着幻想、索取和期待。”他告诉我们:“要保持自我,就先得把自我毁灭了。”没有比这更不像易卜生的了!然而《培尔·金特》这个寓言讽刺剧所抨击的,自始至终是自我。
当时我对思想改造的理解,就是个人主义的克服,因而也就把《培尔·金特》这个诗剧理解为对个人主义的清算。这当然是很肤浅,很不全面的。
1978年为《世界文学》(内部发行)译完此剧第一及第五两幕后,在写前言时,我又把它同十年浩劫时期的风派人物联系起来了。有一段是这么写的:
这部诗剧笔势纵放,内容着实庞杂;然而全剧还是有一个前后呼应、贯串始终的主题,即人妖之分。易卜生认为做个“人”,就应保持自己的真正面目,有信念,有原则,不投机取巧,不见风使舵;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原则,什么苦头都准备吃,什么侮辱都准备受。那个剁掉自己指头的人也可以说就是《人民公敌》中斯多克芒医生的雏形。“妖”则无信念,无原则,蝇营狗苟,随遇而安;碰到困难就“绕道而行”,面临考验就屈服妥协。他掂斤拨两,看事物只凭利害,不讲是非。他八面玲珑,处处“适可而止”。为了娶上妖女,他可以安个尾巴;在群猴围攻下,他不惜巴结老猴王。但他越是自我扩张,侵人自用,他就越失掉自己的本来面目。这种人进了铸勺,铸成纽扣也还是废品——没有窟窿眼儿!
在理解一部古典作品时,会受到当时心境的影响,这是难免的。然而这毕竟不是诠释一部作品的正途,因为它不完全是从作品本身出发,而有些借题发挥。
1880年5月,当此剧德文本译者卢德维希·帕萨尔格写信问起《培尔·金特》的主旨和作者构思经过时,易卜生在同年6月16日从慕尼黑写的回信中没做正面的阐述。他说:“要把那个说清楚,我得另外写一本书,而时机尚未到来。”接着他又说,“我笔下的一切,虽然不一定都是我个人经历的,却都与我心灵所感觉到的有着密切关系。我的每部作品的主旨都在于促使人类在精神上得到解放和感情上得到净化,因为每个人对于他所属的社会都负有责任,那个社会的弊病他也有一份。因此,我曾经在一本书里写下这样的题词:‘活着就是要同心灵里的山妖战斗,写作就是坐下来对自己作最后的评判。’”
……
1973年从湖北咸宁干校回京后,冯宗璞同志告诉她的同窗文洁若,说潘先生正在到处打听我,并托她把一包书转交我。打开一看,正是《培尔·金特》的那四个译本。随后不几天,当我正在东直门那间阴暗、潮湿的门洞里挥汗赶译着《拿破仑论》时,忽然听到有人叩门。哎呀,八旬的潘老先生拄着拐杖走进我那间寒舍了。他微喘着气说:“来向你道歉的!”意思是17年前他答应把《培尔·金特》译出来,他爽了约,交了白卷。
1978年,大地逐渐转暖了,暖到使我从鬼又重新变成了人。多年不往来的朋友又敢见面了。这时,《世界文学》的邹荻帆同志来找我译点什么。我真是受宠若惊,因为我早已被编入翻译大队,与文学翻译绝了缘。好在那时的《世界文学》还是内部发行。当时全家只有一张小学生用的双屉桌,桌角上正堆放着潘先生退回的《培尔·金特》英译本。经刊物编辑部首肯后,我就着手翻译起来。
我显然不是这部名作的理想译者。当时为什么冒昧地自告奋勇呢?我想,一是一场浩劫之后,那时除了《培尔·金特》,我手边没有旁的文学书可译。那个时期,我接触的都是些国际政治方面的书。其次,我确实多年来希望这部作品能和我国读者见面。潘先生退回来,我再也没旁处可送了。于是,就干脆自己来试它一下。
当然,我只能用散文来译。我对于诗歌向来一窍不通,与其把它糟蹋成洋快板,不如先让它朴朴素素地与我国读者见面。除了剧中个别短歌外,译用的一律是大白话。译短歌时曾得到孙用及屠岸两位同志的帮助。希望将来有诗人——特别是懂挪威文的诗人,用韵文来译它。
目前这个译本主要根据的是诺曼·金斯伯里1944年的演出本(1946年伦敦出版),同时参阅了《万人丛书》《蓝带丛书》以及最早的威廉·阿切尔的英译本。
《培尔·金特》是挪威著名的文学家易卜生创作的一部具有文学内涵和哲学底蕴的作品,也是一部中庸、利己主义者的讽刺戏剧。译者是著名翻译家萧乾。《培尔·金特》通过纨绔子弟培尔·金特放浪、历险、辗转的生命历程,探索了人生是为了什么,人应该怎样生活的重大哲学命题。
《培尔·金特》是挪威著名的文学家易卜生创作的一部最具文学内涵和哲学底蕴的作品,也是一部中庸、利己主义者的讽刺戏剧。译者是著名翻译家萧乾。本剧讲述了19世纪一名挪威人培尔·金特的一生。名家名作名译,书稿文笔流畅,充满幽默讽刺的同时又富于哲理,引人深思。作为世界戏剧史上的一个典型人物,后世对培尔·金特的解读不一,这也是经典作品的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