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师父的时候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接下来我准备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晕倒在地,人事不知,过了很久以后方才醒来。可是这种迹象似乎并没有打算发生,相反,我的意识越发清晰,竟然明白了刚才的感觉是因为我在师父坟后九步的地方发现了几篷黑色的竹子。那些黑竹的枝干就像我们庸国的漆匠用上等好漆涂过,剩余的漆料也统统泼在竹叶上面,让它们从根到梢黑得一塌糊涂。黑竹一篷六株,总共三篷,正如今春过后我的年岁,我想这要么是天意,要么是师意,也就是我师父的意思,他老人家为何要把他的坟墓选在南山此地,我始终怀疑这其中藏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决定将这十八株黑竹全都砍倒,从南山背到城外,用它制作一种黑色的鸟儿,这是我从师父生前的最后一句话里悟出的真谛。师父有时叫我傻子,有时叫我鬼儿,临终前他叫的是后一种,他说:鬼儿,你切记着,轻,即是重,重,愈须轻,何时你能悟出此话的精义,便能肩起我们庸国的飞天大任了。我得承认,当时我并不懂得师父这句谜一般的话,甚至我还皱了一下眉头,师父死后我才突然明白过来。
当我托着一副黑鸟的外壳走出茅屋,对着院里明亮的阳光装入它的内脏时,一只乌鸦从我眼前飞过,我耳听得叽溜一声,误认为这时正好有个色胆包天的汉子在用舌尖向嘴唇吹风,以此发出与情人偷欢的暗号,由于我的茅屋盖在城郊一隅,偏僻幽静,院子前面的绿竹林里,三天两头都有这样的风流艳事发生。未曾料到刚一扬脸,发现门口的祭器上多了几个斑斓的污点,原来是一泡鸦粪从天而降,我就知道,刚才那只乌鸦发现了我制作的黑鸟并非别个,恰是它们的同类,于是就展翅飞上我的头顶,打算用它屯集在肛门的弹丸居高临下地向我射击。
乌鸦是我们庸国的国鸟,480年前,我们的老庸君苊率领庸、蜀、羌、鬃、微、卢、彭、濮八个国家与部落的军队,追随武王出师伐纣,身先七国的三千庸军快要到达牧野的最后一天夜宿林地,有殷商的驻兵从后偷袭,是乌鸦的叫声把他们从梦中惊醒,庸军奋起退敌,第二天黄昏才如期赶到牧野与武王会师。那场大战,老庸君苊命丧沙场,三千将士也无一生还,然而,换得的大好结局是纣王连同他的王朝一起焚灭在了熊熊烈火之中。新的庸君继位,为了纪念乌鸦的功劳,就封它以国鸟的尊号,此前我们庸国与楚国一样,崇拜凤凰。
庸国的百姓并不喜欢乌鸦,或许是以貌取鸟,嫌它长得黑,叫声也不好听,虽然救过老庸君苊与他的三干将士,但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大家都把它叫老鸹,把它的嘴叫臭老鸹嘴,把它嘴里发出的声音视为灾祸即将来临的先兆。我却并不这样认为,我之所以选择乌鸦的体形与羽色做我飞行器具的模样,主要是考虑它夜间行动的隐蔽,庸君您不妨试想,夜间行动,诸如仙鹤、天鹅,以及会踩高跷的鹭鸶等辈美丽的白色鸟儿行吗?
这家伙其貌不扬,却能琢磨出人的鬼把戏,居然搞清楚了制作竹鸦的主意出自人的头颅,一旦把这个葫芦状的东西设法打破,此项工作就自动终止,从今往后,天上再也不会出现一些来历不明的乌鸦,害得它们自己也真假莫辨。这位肛门射手知道了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惜只是时机不佳,一乘两轮马车正好从绿竹林边飞快地驰过,车轮卷起的一股斜风吹偏了它的粪弹,这就活该我放在门口的祭器要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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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想到自己此生会写这么一部小说,至今回忆起来仍然像是一次梦游,在两千六百年前覆灭的一个古国的遗址上。写这部小说的缘由是因为写了另一部小说,而写那一部小说的缘由则是因为在我离开家乡的时候,家乡一位后来当了郧阳地委专员的县委书记陈永贵,他送我的一部清朝同治版的县志。
这件事我在五卷本《庸国》的长序中已经写过,在本书的后记里就不再记了。
《庸国》出版之后,本来我打算及时回到现实,写一些身边活着的人,我已经开始了左顾右盼,摩拳擦掌,这时候我陆续听到一些关于《庸国》的声音。其中有人忿忿然地质问我,公元前611年那么悲壮的一段亡国之史,为什么只用了一章的篇幅,而那一章仅占全书的百分之一,别说那叫惜墨如金,我看你是江郎才尽。
这句话刺中了我的难言之隐,虽然我预先在那部书的长序里说过,比方说作为不可妄加虚构的史志小说,这是它的局限所在,史书和方志里说来说去也只有司马迁所说的那句短语,“国人大说,是岁灭庸”,这八个大字本来就没有什么力量,何况还附在《楚世家》里,泱泱庸国连一个入记的资格也没有。至于庸国究竟是怎么灭的,太史公更加不置一词,我怀疑连他也搞不清楚,受了宫刑,自然做很多事情都不方便。
因无记述,战胜国的秦人和巴人以及战败国的庸人的后裔都没法知道他们祖先那一场决定历史和命运的血战始末,两千六百年后的作者能从陈永贵书记馈赠的清朝同治版的县志里寻出一点儿蛛丝马迹,应该还算不错的了。而那部清朝同治版的县志里的记载也只比太史公的八个字略多一点,出处何在语焉不详,或许是文人野史、民间传说、碑文墓志、祠铭族谱,如说绝对可靠,自然是不可能的。作者墨不足惜,才亦未尽,只是不敢瞎编而已。
这个问题从此像阴影一样笼罩在我的头顶,有时候会让我无端地不安起来,某一天我忽然想,假若把那一句质问当作暗示,认为是一位文坛朋友在提醒我用小说的手段补写那一处天大的遗憾,岂不是一件未尝不可的事?除去真正的庸文化的研究者们,其余大众读者或许会欢迎这样的尝试,而这件事情对于我,又正好回到过去的本行。
于是我在庸国之亡的年代、区域、邻邦、敌国及其重要人物、重大事件的基础上,虚构了一批人物和一些事件,让这个在方志中被誉为“庸人善战,秦楚莫敌”的强大的诸侯国,最终却覆灭在《史记·楚世家》记载的那一年,覆灭在莫敌于他的秦、楚以及巴国的联军之手。
那一年,秦国的国君是秦康公,楚国的国君是楚庄王。楚国最著名的大臣是伍举和苏从,最著名的美人是郑姬和越女,最著名的典故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最著名的战绩是“是岁灭庸”。
而在行将灭亡的庸国这边,上至王臣将帅,下至工匠匹夫,全都指望着我无可奈何的虚构。庸君和他的三个王子、大臣溪水、将军竹临风、异人南山叟的阴魂和他的三名高徒、民女天天和她战乱中成为郑姬的胞姐桃之,等等。高徒中的木匠昼鬼,王子中的子蕙,他们更多地肩负了救国的使命。
大悲剧的主角庸君治理的国家,像西土柏拉图的理想国,后世李汝珍的君子国,他和他的臣民们清高、自尊、仁慈、善良、重情、多义,热爱和平而不畏强暴,英勇善战而不凌弱小,以天下为己任而与祖国共存亡,他们用自己的才华、智慧、勇武乃至最可宝贵的生命,为不幸死去的国度留下了永远不死的精神。
有人说它是寓言。还有人说它是预言,说这样的国家肯定会亡。
在叙述的方法上,因为五卷本的《庸国》是以古庸国遗下的地名为每一章节的标识,这部书中我想换用人名。我把即将登场的人物依照顺序列出表来,让他们以交叉自白的形式替我完成,已经写到五万多字的时候,多年来请我写专栏的潘蕾女士为了表达对作者的谢意,顺便也炫耀她六折购书金卡的光芒,忽然买了一大包书给我送来,它们是近年来的诺奖得主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和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的中文版长篇小说。其中有一个豪华精装插图的大部头《我的名字叫红》,这是奥尔罕·帕慕克获取诺奖的代表作,我有些相见恨晚,因为奥尔罕·帕慕克已采用的正是我将用的这种方式。痛苦了几个晚上之后,我决心将写过的文字毁于一旦,鉴于中国目前的批评环境,酷评家和盲读者们的不问青红皂白,若是再这么写下去,有人会“发现”我抄袭了奥尔罕·帕慕克。
我想起一句祖国的名言,说是黄泥巴糊在裤子的什么部位,因此不是什么也是什么。我舍不得把我的裤子和名誉一道弄脏,为此我宁可把别的什么舍去。而实际上,早在二十八年以前,20世纪80年代,在号称新中国第一刊的《长江文艺》1984年冬季的某一期上,我发表了一篇名叫《无声的对白》的小说,恰好就是以这种形式作的试验,它们几乎一模一样。我让小说中的几个人物自说自话,替我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为了表彰我的勇敢先行,这期杂志的封二刊登了我的照片,那是我首次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人模狗样地站在自己书房,其目的是让人对写了这篇作品的年轻作者产生同样的重视。然而它没有获得诺贝尔奖,不会有人说我比帕慕克早那么多年,当然,更不会有人说帕慕克抄袭了我。
不过,推倒重来的是一堆积木,而非庄稼、森林和房舍,把散于一地的原材料捡拾起来,换一幅蓝图就可以东山再起。新的形式仍然以人物的名字作每章的标识,只是由自述改为他述,章名人物是爱国者木匠昼鬼统一叙述下的本章核心,而整部作品,是他对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庸君的诉说。
刘醒龙主编的《芳草》刊登了《神鸟》的上部,欧阳光明在《小说评论》上发表了题为《历史虚构上的沉重之思》的评论,感谢这本老朋友办的杂志,感谢这位目前还不认识的新朋友。
法国汉学家、翻译家和出版家安波兰女士喜欢上了这部小说,如同喜欢我的《开电梯的女人》,21世纪初她出版过我的三本书,自然是法文版的。我的朋友吕华先生任我作品的翻译,当时他是国内唯一负责把中国文学译介到国外的一家出版社的副总编辑,译完我的作品不久就被中央编译局调去,专职翻译国家首脑人物的工作报告。我别有用心地告诉两位朋友,在我的这部新作中,木匠昼鬼用唯有庸国才能生长的黑色竹子制造的这只神乌就是两千六百年前的全球鹰,描写它的这本好看的小说也应该追随着它凌空翱翔的英姿飞越全球。
吕华先生翻译贾平凹先生的新作《带灯》期间,多次询问我这部小说的中文版何时出来。
我为朋友的鞭策而羞愧着,我想起五卷本《庸国》的诞生之地中国工人出版社,于是给李阳先生发去一条短信,希望他一如五年之前一样地支持我,把复制和还魂公元前611年一个英雄古国的愚公事业进行到底,邻童跳墙而助之,不亦乐乎。
助我的岂止邻童,千里之外的广西南宁有一位名叫蒋榈嫒的大学校刊编辑,她将此书的电子文稿要去,用蓝色、紫色和红色的标识,对三十万字的全文进行了校正、疑问和批评。依照她的意见,我在新年到来之前重读此书,又做了一遍力所能及的修订。当然,尽管这样也仍然达不到她的要求,我只能在以后的写作中更加地小心谨慎,争取写得好些,错得少些。
最后,我要对以上提到的所有朋友表示感谢,祝他们新年好运!
野莽所著的《黑鸟》讲述公元前611年,321岁的庸国异人南山叟,留下三位高徒与一句遗言驾鹤西去。筑城师若磐以岩石、粘土、河沙、石灰、糯米、百年老藤捶出的涎汁等六种材料修筑的城墙坚不可摧;铸器师乌肤锻造的飞天宝刀千步之外杀人头颅如探囊取物;而木匠昼鬼也用师父坟前的黑竹制作成了能够飞行万里,并且能听、能看、能窃取对方心中所思的黑鸟。若磐和昼鬼先后将自己的宝物献给庸君茂,劝其修筑一道抵御秦、楚、巴等邻国的长城,并用黑鸟去获取各国宫廷、城池、边境的军政要事,却被坚守信义的庸君茂认为不必、不可、不该,予以拒绝并不允许神奇的黑鸟流散民间,最终却招致灭国之祸。
著名作家野莽最新长篇奇幻小说,暴力与仁义的终极对决。肩负大任的异禽,身怀绝技的高徒,窃符伐楚的王子,感天动地的英雄……
《黑鸟》小说充满了瑰丽的想象,涉及到楚国的部分,穿越时代而不拘历史,不仅写了楚庄王“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故事,还写了楚厉王、楚武王、楚文王三代楚王与吴国献玉人卞和的故事,楚王与干将、莫邪、眉间尺的故事,本书是传奇,是寓言,也是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