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的爱情
一九七九年的王团乡还只有一条黄土垫的街道,道两旁有一座乡政府,一家邮政所,一家大车店,一间杂货铺和一间铁匠铺,东头有一家面馆,西头还有一家面馆,这算是镇上全部的餐饮业。此外还有一家劁猪的也开了一间门脸儿,就在乡政府的旁边,乡领导在办公的时候常能听到猪被计划生育时惨绝人寰地叫,然后镇上就再没有什么了。过年的时候,镇上的商家们,包括杂货铺,铁匠铺,面馆,以及劁猪的,都会在店门前摆一个条案出来,条案上放着用细白面蒸好的馍馍,用石头压着一些钱,多的五元,少的也有三元,召得王团乡辖下四邻八村的社火队上门来献艺,献艺的报酬就是这些馍馍和钱。王团乡的人把这种耍社火的方式叫作“说议程”,字面上不知怎么解释,有点类似北京城里早年间打着羊胯骨上门去说些吉利话儿讨钱的行当,所不同的是,这些山民是穿着戏装画着脸谱敲锣打鼓地去说唱,想象力比北京人丰富多了。
一九七九年大年初二这一天,崾岘村周武生的社火队先一步到了杂货铺门前,拉开了说议程的场子。周武生扮的是三国名相诸葛亮,他当时还一点皱褶都没有的脸上粘着胡子,摇着羽毛扇,踏着锣鼓点儿,朝店家一揖,唱念道:
“诸葛先生我叫孔明,
卧龙岗上我早扬名,
众将官,朝前站,
咱给掌柜的拜大年!”
“众将官”也都是崾岘村的,也都把脸蛋儿勾描得五眉三道,精神抖擞地高声唱和。
店家是个豁嘴,被周武生的拜年话儿招逗得露出牙龈而笑,眉开眼笑之下,便拿起压在石头底下的钱要给周武生。这时候“哐啷啷”又一阵锣鼓响,另一彪人马抢进了场子里来。这是苏堡子村杨方利的社火队,也全部都勾描得红膛黑面。唯一没有画脸的是杨方利的闺女杨秀女,她在社火队里负责敲鼓。那年她二十了,属狗。杨方利扮的也是诸葛亮,也是摇着羽毛扇, 在女儿敲出的锣鼓点儿中,走圆场,迈方步,也对店家一揖,唱念道:
“诸葛亮,我也叫孔明,
三国四方我也有大名,
张飞,关羽,赵子龙——”
杨方利的班底们齐齐吼一声“有”,站班出列。
“咱给掌柜的来磕头!”
杨方利率众给店家叩首行了大礼,在礼仪的厚重和虔诚上压过了周武生一头去。
这便是斗议程了。说议程是可以争斗的。两支社火队,两彪人马,狭路相逢,可以争,可以抢,可以叫骂,可以涉及双方的八辈儿祖宗十辈儿先人,但决不可以动手,只能凭词语的机智和锋利硬硬盖过了对手去,最后赢得胜利。店家于是把钱又压回了石头底下,以豁露着牙床的嘴宣布让两个诸葛亮比赛着说,谁说得美,钱,还有馍馍,是谁的。
杨秀女便开始激越地擂鼓。而对方崾岘村的鼓手也开始拼命地敲鼓。这是宣战,也是双方打响的前奏。周武生和杨方利,一老一小两个社火头儿,在各自鼓手的助阵下,彼此盯视,在琢磨着如何一出口就把对方说得屁滚尿流,败下阵去。
杨方利琢磨了一阵后抢先朗朗开口道:
“叫后生,你没高低,
诸葛亮也是你叫的?
昨黑你还尿炕哩,
你妈给你晒被哩!”
苏堡子村的“众将官”们齐声唱和:
“你妈给你晒被哩!”
先笑起来的是杨秀女,她认为她爹说得很精彩。她尤其认为她爹说周武生尿炕说得好,这会让周武生当众很臊毛,让他后面的话儿就没法接了。杨秀女因此有了胜利的感觉,战斗的紧绷有一点松懈下来。她轻松地去看周武生,看他如何应答。她一下就想到眼前这个男人要是真的尿炕会是什么样的。杨秀女见过她的小弟弟尿炕,小鸡鸡小小的,像半截毛毛虫,那么小的一块肉却能把炕尿湿了一大片,周武生的当然不会是半截毛虫,他会是……杨秀女忽然觉得自己死不要个脸,怎么能想那个!她羞臊地赶紧低下头去继续敲鼓。杨秀女后来回忆周武生当时看了她一眼,目光炯炯如贼。杨秀女后来还问过周武生当时是不是看过她,是不是看见她脸红得像抹了鸡血一样?而周武生后来对于看杨秀女这一眼的回忆则完全是个空白。他后来对杨秀女说他当时完全没有看她,或者说根本不记得看过她,更不记得她脸是红是白,他完全都在盯着她爹看,在紧张地琢磨怎么反击这个老柴棒子,他必须要把钱和馍馍赢来。
周武生略一琢磨便开始反击,他在庄稼人里脑子是很快的:
“叫老叔,你骂人,
一股臭气从嘴里喷,
怪我尿炕没看清,
错把你的嘴当成尿盆!”
崾岘村的“众将官”也是齐声唱和:
“——当成尿盆!”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