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树下的爱情
姜锺书就连婚姻也中规中矩。
那是在他上高三的时候,中秋之夜,原本是月光如洗、清辉满地的好辰光,不料台风呼啸而至,狂雨如注,台北家家户户门户紧闭,度过了一个扫兴的中秋节。清早,风雨刚过,姜锺书背着书包,推着一辆台湾生产的黑色功学社脚踏车,踩着满院子的落叶,打算上学去。他穿着浅蓝色上衣,深蓝色长裤校服,那是台湾师范大学附中男生的校服。
当姜锺书吱呀一声打开绿色边门,门外竟然站着一位背着书包的姑娘,十四五岁的样子。她穿着白色荷叶领浅蓝色上衣,灰蓝色及膝窄裙校服,不言而喻,这是台湾师范大学附中女生的校服。台湾的中学很多是男女分校,而台湾师范大学附中则男女生兼收。这位姑娘是“纯天然”的美女一个,皮肤白皙,黑发齐耳,没有经过修剪而呈弯月形的双眉,尤其是那双眼睛,水汪汪的清澈透明。
她在姜府门口的地上,放了好几个像木瓜大小的椭圆形绿色果子,这些果子表面像荔枝那样长满了细小的圆疙瘩。她似乎刚放好这些果子,正打算推着她的那辆深蓝色美利达牌脚踏车离开,见到姜锺书出来,显得很高兴。
“大哥哥,这些果子是你们家的吧?”她的声音细细的柔柔的。
“你从哪里捡到的?”姜锺书问道。照理,姜锺书要用“您”字称呼女孩,不过不论是作为上海人还是台湾人,都不习惯于用“您”,所以姜锺书直截了当用“你”,反而显得亲切。
“我上学路过你们家的后门,看到围墙外的地上有好多果子,想必是台风时从贵府后院的树上掉下来的,所以就捡了起来,放到这里。”她很清楚地说明了来龙去脉。
“谢谢您,小妹妹!”姜锺书连声谢道,“这是面包果,是从我家后院的面包树上掉下来的。”
“面包果?面包树?”她似乎第一次听说这奇异的果子,奇异的树。
“你没有吃过面包果?”姜锺书问道。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奇异的果子。”她说道。
“这些面包果都送你吧。我家的那棵面包树,一年要结二三百个面包果,吃不了,大都送朋友了。”姜锺书说。
“那我就拿一个吧。”女孩拿出自己的花手绢,包了一个面包果,放进脚踏车前的铁丝篮里。
“再拿一个,好事成双。”姜锺书又给了女孩一个面包果,用自己的白手绢包好,放进女孩脚踏车前的铁丝篮里。那白手绢的一角,用蓝色丝线绣着一个“J”字。
女孩在连声道谢之后,指着姜锺书的校服说:“你也是师大附中的?”
“高三甲班,姜锺书。美女姜,锺爱读书之锺书。”姜锺书这时候才自我介绍。
“高一丁班,吕竹。双口吕,竹子的竹。”女孩也自我介绍道。
就这样,他俩借助于面包果的介绍,认识了。沿着湿漉漉的路,迎着台风的余风,他俩第一次肩并肩骑向位于台北大安区信义路三段的台湾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一路上,姜锺书向吕竹说起家中那棵面包树的来历:
那是爷爷有一年担任国军台东地区指挥部副司令,驻守在台湾岛东岸的台东太平角。有一回,他从台东前往太平洋中的小岛——绿岛公干。(吕竹问:是《绿岛小夜曲》的那个绿岛?姜锺书答:是。)他在旅店用早餐时,吃了一种乳白色的面包,松软可口,酸中有甜,而且还有一股清香。他问店家,这是什么品牌的面包?店家答,乃面包树之果,经过烘烤而成。爷爷从未听说面包树。
店家带爷爷去后院,见到十几棵又高又大的树,叶子深绿,又大又厚,树上“吊”着一个个椭圆形的绿色果子。店家说,这便是面包树。面包树原本生长于马来西亚、印度及加勒比海一带。绿岛引种面包树,是因为这里是孤悬于太平洋之中的小岛,粮食靠台湾本岛供应,而面包树上的面包可在紧急情况下作为粮食,平常亦可作为早点。爷爷听罢,对面包树产生了浓厚兴趣。
离开绿岛时,爷爷捧着店家所赠的一棵面包树幼树,像捧着心肝宝贝似的,一路上精心呵护,回到台东,又从台东回到台北。他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后院挖坑,亲手种下那棵面包幼树。那时候,爷爷公务很忙,却依然三天两头亲自给面包树浇水、施肥。他不放心交给用人看管,尽管绿岛店家曾经说过,面包树不择水土,只要气候暖和,就能成长……
不负所望,面包幼树不仅成活了,而且呼呼的朝上窜,树干变得又粗又壮。才几年工夫,就长到十几米高。
面包树终于开出黄花,结出硕果。
第一次品尝又香又甜的面包果的那天,成为我们家盛大的节目。爷爷亲自下厨,烘烤面包果,还拿出一瓶红葡萄酒,全家分享这奇树异果。(P23-25)
一边是台北的地标式建筑101大楼,一边是像一只硕大无朋的大象的象山。2016年岁末至2017年初,我在号称“台北曼哈顿”的信义区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一个月,为的是又一次细细踏勘相关场景,以最后改定长篇小说《海峡柔情》(初名《海漫漫》)。
来来往往于上海与台北之间,我在台北探亲、旅游、采访、写作。我写过一本书《我的家一半在台湾》,因为在我的家中,长子、长媳、孙子、孙女均是台胞,生活在台湾。长媳出生在台南,孙子、孙女出生于台北,长子因长期工作、居住在台北而入籍,也成了台胞。这样,我家拥有四位台胞,这在大陆作家群体之中是不多见的。按照台湾当局的规定,我与妻每年可以两次赴台湾探亲,每次住三个月。我一次次去台湾,走遍台湾22个县市。从2003年起,陆续出版了《叶永烈目击台湾》《我的台湾之旅》《大陆脚游台湾》《第三只眼看台湾》《叩开台湾名人之门》等关于台湾的游记及纪实文学作品。2007年我应邀作为台湾大选“观选团”成员从美国飞抵台北,访问了诸多台湾政界名流;2014年则应邀作为嘉宾从上海飞往台北,为海峡两岸书展作讲座并签名售书。当我熟悉了台湾、熟悉了台湾的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之后,很想以上海、台北双城为背景写一部长篇小说。
这部长篇小说构思多年,始终没有找到突破点。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次偶然的采访,点燃了导火索。那是我几年前采访一位“红二代”,他的前妻是国民党高级将领之女。他跟前妻之间的悲欢离合,与国共两党的恩恩怨怨息息相关。他的故事引起我极大的兴趣。然而写他的故事要涉及他的前妻,诸多不便。我在作了详细的采访之后,忽然悟明:这不正是我要写的长篇小说的最好素材?
于是,就有了这部长篇小说《海峡柔情》的基本构思。当然,小说毕竟是小说。我写了上海市中心两幢门对门的石库门房子,分别住着朱家与姜家。朱家朱瑾瑜入赘上海霞飞路扬州酒家,却秘密加入中共,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是新四军的无线电专家,成为中共情报高手;而姜家姜传贤南下广州,考取黄埔军校四期经理科,成为校长蒋介石的军中经济心腹,专门负责联络金主、上海大亨虞洽卿,又成为从上海秘密运送黄金去台湾的押运人,1949年携妻负子去了台湾。朱、姜两家从此隔着台湾海峡,然而朱家子孙与姜家子孙之间却有着曲折复杂的爱恨情仇。尤其是姜家长子姜伯伦如同钟摆往返于海峡两岸,四度被捕,三次婚姻,几度爱恋挫折。他的第一任妻子是朱瑾瑜之女朱颖。他的孙子姜雨果作为台商在上海经营咖啡连锁店,却爱上朱颖的孙女、司机李莉。姜伯伦的钟摆人生,折射了中国当代海峡两岸错综复杂的历史。
台湾早年的小学国文课本里,有这样的课文:“海峡的水静静地流,上弦月,月如钩,勾起了恨,勾起了仇……”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仇恨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骨肉亲情。《海峡柔情》描写了一段缠绵悱恻的海峡柔情,一群海峡两岸活生生人物的不同命运,这是一部凸现不同特色的上海、台北双城的小说,一幅国共两党恩怨纠葛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画卷。当然,这里所说的“海峡柔情”,不仅仅是朱、姜两家之间的乡情、友情、爱情,也充分展现了两家在危难时所显示的人性、人情。
上海是我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城市,而台北则是我到访十几次的城市。书中写及的台湾外岛,诸如大小金门岛、澎湖岛、绿岛(及其监狱),我都曾逐一访问。尤其是金门岛古宁头,我曾经骑自行车细细察访当年的旧战场,抚摸墙上残留的弹痕。正因为这样,本书中有着故事发生场景的真切的细节描写。由于我曾经创作150万字的从1921年中国共产党诞生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的红色历程纪实文学“红色三部曲”,特别是其中的第三部《毛泽东与蒋介石》,使我熟悉了国共两党的斗争与合作的历史,也使这部《海峡柔情》有了历史的纵深感。
在中国,两千年历史看西安,一千年历史看北京,一百年历史看上海。作为上海作家,我喜爱上海这座中西交融的城市。自从2016年4月出版45万字的长篇小说《东方华尔街》之后,这是我第二部同样篇幅的上海题材长篇小说。《东方华尔街》与《海峡柔情》并无故事上的连续,而是从不同的角度写上海,反映上海。《海峡柔情》这部长篇小说,就结构而言,大体上是“非”字形,即以朱、姜两家的历史为经,以每一历史时期两家交错发生的故事为纬。这与《东方华尔街》的“T”结构不同,《东方华尔街》写的是今日上海这一横断面,兼及上海曾经是“冒险家的乐园”这一历史纵深线。
写作《东方华尔街》的时候,我要从纪实文学的轨道上转轨,从非虚构创作转向虚构文学,为此做了小说创作上的诸多文学准备。因此,这一回写《海峡柔情》就没有转轨的问题,没有角色转换的问题,写起来顺手得多。
我以为,长篇小说作者不仅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更重要的应是编故事的高手,如何开端,怎么发展,何时进入高潮,结局如何等等,都要颇费匠心编排。创作长篇小说如同女人编织毛线衣,编者心中一定要有腹稿,起好头之后,一针一针照腹稿编下去,编出漂亮的花纹、式样,直至最后收针,织出的毛线衣如同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此外,还要注重人物性格的刻画,力求写一个“活”一个。要充满生动、丰富的细节,展现不同环境的生活图景。
长篇小说是文学中的航空母舰。长篇小说的创作,考验着作者的思想深度、文学功夫、人生阅历,尤其是驾驭头绪繁多的鸿篇巨制的能力。对于我来说,还有体力的考验。这是因为长篇小说创作的连续性很强,我不习惯于写写放放,而是在构思成熟之后,四五十万字的作品一气呵成。一连几个月高强度叩键写作,是一项很重的体力活。写完之后,如释重负,再慢慢打磨,修饰文字。好在我总是在腹稿呼之欲出之时坐到电脑前面,所以不论是《东方华尔街》还是《海峡柔情》,都是一泻千里,从无推倒重来,或者写到一半写不下去的情况。
大病之后的我,已经成为医院每年统计存活率的对象,写作长篇小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虽说早年曾经在《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小说界》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出版过小说选集《爱的选择》,但是后来把主要精力用于创作中国当代重大政治题材的纪实文学。就纯文学长篇小说创作而言,我是“老作者,新写手”,需要学习,需要提高。即便如此,我仍把长篇小说作为今后主要的创作方向,因为几十年走南闯北,采访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为我的长篇小说创作提供了广阔的视野和非常丰富的素材。如果体力尚可,我会贾其余勇,再写几部不同样式的长篇小说。我期望每一部长篇小说的主题、内容、结构、风格各不相同,每一部都以新的面貌呈献给广大读者。我或许还会写一部极具争议题材的长篇小说。
承蒙上海市作家协会推荐,中国作家协会扶植,《海峡柔情》(初名《海漫漫》)列入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深表感谢。
当《海峡柔情》尚在创作之中,曾经出版《东方华尔街》的华夏盛轩出版公司便把这部长篇小说列入出版计划。在书稿完成之后,迅速推出《海峡柔情》单行本。在此亦深表感谢。
在本书的创作中,曾经得到台湾海峡交流基金会及台湾相关部门友人给予的帮助,一并致谢。
叶永烈
2016年秋至2017年春
写于上海,改定于台北
叶永烈著的《海峡柔情》是“上海三部曲”的第二部,讲述了上海淡水路朱、姜两户人家百年间的爱恨纠葛。
朱家儿子朱瑾瑜是中共情报高手,姜家儿子姜传贤为蒋介石经济心腹,幼年好友成为对手。1949年后,朱、姜两家被台湾海峡阻隔,然而他们的子孙之间却有着曲折复杂的恩怨纠葛。最为传奇的是姜传贤的长子姜伯伦的经历,他如同钟摆往返于海峡两岸,四度被捕,三次成婚,情感几度受挫,折射出海峡两岸错综复杂的历史。
海峡横亘于朱、姜两家人之间,但阻隔不断缠绵悱恻的柔情。他们藕断丝连、余情未了,终究会有再次聚首的一天。“海峡柔情”,吟唱的是一曲“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家国长歌。
叶永烈首创“历史现场小说”这一全新文学形式,以真实历史为蓝本,想象力纵横驰骋,向读者展开了半个多世纪以来两岸关系一幅浓墨重彩的历史画卷。
叶永烈著的《海峡柔情》写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中共地下党与国民党特务的明争暗斗,有跟踪和暗杀,有出卖和背叛。其惊险、刺激,不亚于谍战大戏,令人读来大呼过瘾。
英国大文豪狄更斯有其闻名于世的《双城记》,而《海峡柔情》则是叶永烈的“双城记”。多年来,叶老频繁往返大陆、台湾之间,对两岸的历史渊源、文化、风俗都十分谙熟,作品中对之也有着丰富、立体的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