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船开了一会儿,大家坐定下来。理理包箧,接起刚才中断的思绪,回味正在进行中的事务已过的一段的若干细节,想一想下一步骤可能发生的情形;没有目的的擒纵一些飘忽意象;漫然看着窗外江水;接过茶房递上来的手巾擦脸;掀开壶盖让茶房沏茶;口袋里摸出一张什么字条,看一看,又搁了回去;抽烟,打盹;看报;尝味着透入脏腑的机器的浑沉的震颤——震得身体里的水起了波纹,一小圈,一小圈;暗数着身下靠背椅的一根一根木条;什么也不干,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近乎是虚设的“在”那里;观察,感觉,思索着这些……各种生活式样摆设在船舱座椅上,展放出来;若真实,又若空幻,各自为政,没有章法,然而为一种什么东西范围概括起来,赋之以相同的一点颜色。那也许是“生活”本身。在现在,即是“过江”,大家同在一条“船”上。
在分割了的空间之中,在相忘于江湖的漠然之中,他被发现了,象从一棵树下过,忽然而发现了这里有一棵树。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他一定是刚刚进来。虽没有人注视着舱门如何进来了一个人,然而全舱都已经意识到他,在他由动之静,迈步之间有停止之意而终于果然站立下来的时候,他的进来完全成为了一个事实。像接到了一个通知似的,你向他看。
你觉得若有所见了。
活在世上,你好像随时都在期待着,期待着有什么可以看一看的事。有时你疲疲困困,你的心休息,你的生命匍伏着像一条假寐的狗,而一到有什么事情来了,你醒豁过来,白日里闪来了清晨。
常常也是一涉即过,清新的后面是沉滞,像一缕风。
他停立在两个舱门之间的过道当中,正好是大家都放弃而又为大家所共有的一个自由地带——一他为什么不坐,有的是空座位。一他不准备坐,没有坐的意思,他没有从这边到那边看一看,他不是在挑选那一张椅子比较舒服。他好像有所等待的样子——动人的是他的等待吗?
他脉脉地站在那里。在等待中总是有一种孤危无助的神情的,然而他不放纵自己的情绪,不强迫人怜恤注意他。他意态悠远,肤体清和,目色沉静,不纷乱,没有一点焦燥不安,没有忍耐。——你疑心他也许并不等待着什么,只是他的神情总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而已。
他整洁,漂亮,颀长,而且非常的文雅,身体的态度,可欣可感,都好极了。难得的,遇到这样一个人。
哦——他是个瞎子——他来卖唱——他是等着这个女孩子进来,那是他女儿,他等待着茶房沏了茶打了手巾出去,(茶房从他面前经过时他略为往后退了退,让他过去,)等着人定,等着一个适当的机会开口。 她本来在那里的?是等在舱门外头?她也进来得正是时候,像她父亲一样,没有人说得出她怎么进来的,而她已经在那里了,毫不突兀,那么自然,那么恰到好处,刚刚在点上。他们永远找得到那个千载一时的成熟的机缘,一点不费力。他已经又在许多纷纭褶曲的心绪的空隙间插进他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了句简单的开场白,唱下去了。没有跳踉呼喝,振足拍手,没有给任何旅客一点惊动,一点刺激,仿佛一切都预先安排,这支曲子本然已经伏在那里,应当有的,而且简直不可或缺,不是改变,是完成;不是反,是正;不是二,是一……
一切有点出乎意外。
我高兴我已经十年不经过这一带,十年没有坐这种过江的渡轮了,我才不认识他。如果我已经知道他,情形会不会不同?一切令我欣感的印象会不存在——也不,总有个第一次的。在我设想他是一种什么人的时候我没有想出,没有想到他是卖唱的。他的职业特征并不明显,不是一眼可见,也许我全心倾注在他的另一种气质,而这种气质不是,或不全是生成于他的职业,我还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来判断,甚至没想他是何以为生的?如果我起初就发现——为什么刚才没有,直到他举出来轻轻拍击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手里有一副檀板呢?(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