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明眸
已然气定神闲,回忆却没有醒来。往事像国画中的远山远水,悄然无语地沉淀着老去的时空。只在匆匆一瞥的瞬间,才倏然感到它曾是我生命的一页。
近日,一封来自鄂尔多斯高原的约稿信唤醒了远逝的岁月,那些定格在记忆深处的青春时光重又鲜活起来……那就是我吗?一个只有二十一岁的大学毕业生,背着沉重的行李,登上古旧的木船,渡过浊流百转的黄河,踏上了内蒙古伊克昭盟的土地。
面对起伏的沙丘,我不知该如何抵达远在几百里外的叫作东胜的地方。眼不见骏马驰骋,耳不闻驼铃叮咚,更没有朝圣者匍匐跪行的身影。我头枕行李,躺在路边,看着太阳渐渐西沉。
终于,一辆卡车从天而降。我得救似地上了车。那车吭哧吭哧一路上行,越爬越高,盘旋在被岁月切割得破碎不堪的黄土高原上。那又大又亮的圆月似乎举手可及,而一蓬蓬的沙蒿,就在月亮身边迎风起舞。于是,在后来的十五年中,我便成了高原劲风中的一蓬沙蒿。
哦,我怎么会忘记那座只有两个交叉路口、一幢两层小楼的高原城镇?怎么会忘记偏居荒凉一隅的师范学校,和我曾蜗居过的那眼砖砌的窑洞?
在滴水成冰的冬日,我和学生翻过一座座山冈,到几十里外的炭窑去背煤。在遮天蔽日的黄风中,春天赠给我的礼物,是窑洞里每天扫起来的一畚箕沙土。
接踵而至的是饥馑的岁月。用脱粒后的玉米棒芯子磨面烙饼,使患有痔疮的我,每次出恭都像动一次外科手术。而语文课有时要连上四堂。讲到第三堂时,我已然满身虚汗,唯有把身体倚在讲台或黑板上,才不致晕眩倒下。
作为班主任,课间,我还要打起精神与学生同歌共舞,教我自编的集体舞。晚上,备课、批改作文作业总要到十一二点,而早晨六点二十,是必定要辅导早自习的。
我仍然在晚会上高歌《草原之夜》,在联欢时表演即兴创作的双簧和相声。师生们在纵情欢笑中,暂时忘却了腹中的饥饿和生活的艰辛。
终于熬到了寒假。如果再不放假,我觉得自己就要垮了。那时,我只有二十三岁,却虚弱得像一只纸糊的灯笼。
春节后,学生从沟沟峁峁里回来了。他们总要趁我外出时,在窑洞里留下些小米炒米或羊油碗砣(热羊油在碗里凝冻而成)。他们知道老师在这里举目无亲,不忍心看到我在课堂上虚汗淋漓的样子。
一九六三年,我患了咽炎,长期失声,无法讲课,不得不转到北京检查治疗。当汽车即将驶离东胜车站时,我用呵气化开车窗上的霜花,蓦然发现黎明的微光中浮动着几十双亮晶晶的眼睛,那些眼睛闪闪烁烁,直到汽车远去,却没有进发出一句道别的话语。于是,那迷蒙曙色中闪闪的泪光,便镌刻在我生命的书页里……
后来,那些闪闪烁烁的眼睛星散到茫茫草原、浩浩大漠,又在那里点燃了蒙汉孩子们童稚的眸子。而我的眸子,随着逝去的年华渐渐黯淡。如今,当我回首往事,沙漠上蓝色的湖泊、清清的溪流却把我的心灵映照得明明亮亮。于是,在我心中,又有一双明眸日夜闪烁,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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