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国遗民的复国思想,秦代用民的过于积极,是秦亡的两个主要原因。各地起兵叛秦的多是乌合之众。例如陈胜起兵的基本队伍就是发遣屯戍渔阳的人,彭越起兵时所领的不过是些强盗与流浪少年,黥布也是强盗头目,郦商是流氓头目。(《史记》卷四十八《陈涉世家》,卷九○《彭越传》,卷九十一《黥布传》,卷九十五《郦商传》)《史记》中常常讲到这些人到各处“略人”“略地”或“徇地”。所谓“略人”云云就是到各处招募流氓的意思。这些初起的都是流氓集团。在起事的人中,只有项羽、刘邦两人的兵比较可用。两人起事的地方(沛与会稽)都是战国时代楚国的旧地。楚在战国末期是秦以外最强的国家。各国在亡国的前夕抵抗的能力已经消灭。缘故虽然不很明显,但秦的奖励战杀与大规模坑杀降卒恐怕是使列国的青年与壮丁日愈减少以至抵抗力几乎消灭的重大原因。所以五国最后吞并时,秦国反倒不觉特别费力。只有楚国情形不同。李信当初率二十万人攻楚,为楚所败。后来老将王翦用六十万兵才把楚国解决。(《史记》卷七十三《王翦传》)可见楚国仍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六国虽都有散兵游勇,恐怕只有楚国余的退伍士卒比较盛多,因为《史记》与《战国策》中都没有亡国时楚国军队为秦国大批屠杀的记载。在以前二三十年间,秦国的兵力多用在北方,无暇顾到楚国,在别国大受痛创时楚国的元气仍得保全。所以楚国虽亡,可能的实力还是很大。“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谶语。意义虽不清楚,必有事实上的根据。当时的人恐怕都觉得只有楚国将来或有翻身的能力,甚或将秦推倒。所以北方起事的军队都不值章邯所领的秦兵一击,只有楚军可与秦兵一拼。太史公将这种情形描写得极为透彻活现:
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史记》卷七《项羽本纪》)
巨鹿之战虽有善战的项羽为将,但若无比较强悍的兵,也决难与历来有胜无败的秦军相抗。这次战争的结果极为重要。当时秦国最大的一支军队由章邯率领,驻在巨鹿附近的棘原,与项羽有过几次小接触,都不利。但两方大军若背水一战,胜负正不可知。所以项羽虽已击破巨鹿的秦兵,对这支大军能否应付还是问题。章邯若能败项羽,秦朝的寿命或能延长下去也未可知。章邯与项羽的相拒是历史上一个紧要的关头。但最后的结局却是出乎意外的荒谬可笑。因为后方有赵高作祟,章邯于是不经大战就带二十万的劲旅向项羽投降,并为诸军的前导向西攻秦。然而项羽对这支强大的秦军终不敢信任,于是乘夜把它全部坑杀。这是战国以来最末次的大批坑杀降卒。这支军队代表当时秦国实力的主体,从此秦的命运不卜可知。同时这支军队又可说是最后的一支国家军队,代表战国时代所遗留下来征兵制度下有训练、有组织的正式军队。从此以后,这类的军队在中国历史上就完全绝迹。
各地起事的人虽都打着六国的旗号,实际他们谁都不代表,只代表他们自己。军队并不属于任何国家或任何地方,只属于他们自己。此后的军队都是个人的军队。军队的品格、纪律、战斗力等等都靠主帅一人。主帅若肯忠于国家,他的军队临时就是国家的军队。主帅若要反抗国家,十有八九他的军队是牺牲国家而拥护主帅的。列国并立时所激荡而生的国家主义到统一之后渐渐衰弱。用六国的名义推翻秦朝,可说是旧日国家主义的回光返照。在这次的大混乱中,旧的爱国思想就寿终正寝。汉代虽常有内乱,但决不是由地方爱国思想所推动的内乱。爱国思想本由列国竞争所产生,天下一统之后爱国思想既然源泉枯竭,当然要趋于消灭。同时将当初狭义的爱国观念崇高化,推广于天下一统的大帝国,在理论上当然是可以办到,但实际只有极少数想象力较大、信仰心较深、知识较广的人或者能了解这种大而无外的理想,大多数人对这种观念根本不发生兴趣。爱国观念中消极的成分较积极的成分浓厚得多。爱国志士与其说是爱本国,不如说是恨别国。恨恶别国,轻视别国,是爱国观念的必需条件;要不然,爱国观念就必渐渐衰弱以至于消灭。秦代与楚汉之际就是中国历史上这种大转变的时期。爱国的观念消灭,爱天下的观念流产,人民渐多不愿入伍,结果就产生了一个麻木昏睡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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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先生讲课十分动人。巴金的爱人萧珊那时候叫陈蕴珍,比我高一班,她也上雷先生的课,有一次我听见她跟一个同学说:“雷先生讲课真有意思,好像说故事一样。”雷先生很会讲故事,有的就像是他亲眼看见了一样,不过讲者动情、听者动容。
——何兆武,著名历史学家
他启发我们随时把中外历史贯通起来考虑,这一点对我后来治学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使我较早就养成一种习惯,甚至癖好,每涉及历史事件,总是喜欢把中国和外国同时发生的事,或时代特点放在一起联想、比较。
——资中筠,著名学者
解传统中国文化消极面之“深”。(如《无兵的文化》及其派生的种种不良征象)……只有真正爱国的史家才不吝列陈传统文化中的种种弱点以试求解答何以会造成千年以上的“积弱”局面。
——何炳棣,著名学者
他给我的印象是他品德高尚、好学、虚怀若谷,遇事皆先人后己,热情帮助他人。
——张景茀,雷海宗夫人
历史过去的释义
历史学研究的对象,普遍称为“过去”。对于过去,无论我们详知或略晓,普通的感觉总以为过去本身是简单的,只是从前曾经发生的种种事物而已。但实际问题并不像一般人,甚至许多历史学家,所想象的那样简单。我们若细加推敲,追问从前发生的一切究竟如何,问题立刻就来了。并且是愈钻研,发现问题愈多。太复杂的问题不必讲。专就根本的名词言,我们用“过去”或“历史”一词时,实际就有两种不同的意义,而用时又往往把两义混用而不自觉。这种不自觉的混淆,是许多误会的来源。
过去有二,一为绝对的,二为相对的。把过去的事实看为某时某地曾经发生的独特事,而不问它与再远的过去或再后的未来的关系,把它看为超然而独立的既成事实,那个过去是固定的,是已定的,是一成不变的,是万古如此的,是绝对不可挽回的。例如长平之战,秦败赵,白起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汉武帝征服南越,设置郡县;唐太宗威震四方,称天可汗——凡此种种都已过去,就已经过去的方面言是永不会再改变分毫的,已经如何,就是如何,任凭后人的如何赞成或如何反对,也不能再把这些事实取消、修改或增删。但这种绝对的过去观,是完全抽象的纯理智的看法。当为一种哲学的见解则可,作为一种文学的慨叹对象也可,然而这却并不是普通历史学的历史知识。史学的过去是相对的,是瞻前顾后的。一件事实对于已往的关系,对于未来的影响,在当时的地位,对今日所仍有的意义,都必须研究清楚,那件事实才是真正的历史知识,才成为历史学的事实,才有意义,才是活的,但一谈到活的意义,与此时此地此人此景有生动关系的意义,问题就复杂了。没有任何一种事实能有百世不变的意义。此代认为第一等重要的事,彼代认为无足轻重。此地认为可赞的事,彼地认为可憾。此人认为平淡的事,彼人认为意味深长。我们生于现在,创造未来,这是人所共晓的,一般所不注意的,是我们也创造过去,每一个时代所认识的过去,都是那一时代的需要、希望、信仰、成见、环境、情绪等所烘托而出的。以上种种,没有两个时代完全相同,所以同一的过去,也没有两个时代对它的看法完全相同。我们试以孔子为例,而引申此论。
……
生而为人,不能脱离主观。如果历史有客观的意义,那个意义不是人类所能了解的。宗教家的上帝,哲学家的天理,文学家的造物,可以刹那间而纵观过去,俯视现在,而明察未来,一眼而见全体,能明了历史的整个意义与绝对意义。由这个超然的观点来看,过去与未来浑然一体,根本没有先后久暂之分: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天地初开与天地毁灭为一时一事。但这只是人类理智推到尽头,认为当有之理,而不是人类心灵所能具体把握的实在。此种绝对的实在,是上帝所独知的秘密。只要仍为人,他对于未来只能摸索,对于现在只能猜测,对于过去只能就他对于现在的看法与对于未来的希望而给它一个主观的意义。
“声音如雷,学问如海,史学之宗”;
中国历史研究绕不开的先行者;
中西融汇、古今贯通的史学大师。
《清华历史课之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是雷海宗先生的代表作,并汇编了作者关于中国历史与文化的一些重要篇章,是一部全面了解雷海宗先生学术成就的图书。雷海宗先生学贯中西的渊博知识和对历史文化的独特看法,不仅在当时的学术界十分难得,对我们今天研究中外历史也颇具启发和教育意义。
《清华历史课之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将史学大师雷海宗对中国文化背景下兵制发展的文章集中在一起,探讨了几千年来中国兵制的特点,通过对于中国兵制的梳理,研究兵的精神、兵的文化。作者贯通中外的渊博知识以及对历史文化的独特看法,在当时学术界是颇为难得和有显著影响的,对今天我们研究中外历史也甚具教益与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