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对我来说,是条鱼
有时候很清醒,更多的时候,是困惑。清醒是短暂的,瞬间即逝的,把握不住的,而困惑是长久的,挥之不去的,我甚至认为就是与生俱来的。我在不清醒的时候就写评论,在评论的过程中企图洗脱自己的困惑,显然,那些平庸的作品让我清醒,而伟大的作品则加浓我的困惑。我是一个困惑的人,尽管批评本身要求我清醒如圣,我自己也经常作清醒状,但我知道我的内心是困惑的,我自认为写得好的文字都是在表达我的困惑,写得清醒而又有点自得的往往是不太好的文字,甚至是虚伪的文字。
我是一个极度痛恨虚伪的人,我曾经把自己的终身的使命定为要与虚伪作斗争,像契诃夫终身要与小市民的庸俗为敌一样。但我发现,难。有时候自己也不得不容忍那些虚伪的言辞和虚伪的表达,因为在从事文学批评活动以后,发现彻底的真诚会损害别人,当然也会损害自己。在一个文学平庸的年代,真正的批评往往会感到生不逢时,或者说真正的批评家也只能平庸下去。如果显得不平庸,就必然会写些糊涂的文字。
关于文学的真理让亚里士多德和孔子这些先哲们差不多已经说尽,我们能说的只是重复和再次重复。依照文学的经典条文去套文学文本,是件简单而无聊的事。我们显然不能满足于这样的表述方式,我们努力在寻找能够不同以往的方式,十年前我在出评论集时曾经想把自己的批评定位于“南方的文体”,现在想来是词不尽义,“南方”作为一个地域文化显然会影响工作者的思维,更多意义上是风格学界面上的。而今天我发现,批评对我来说,是条鱼,它游弋于理论与作品的河流之间,沉浮在理性和感性的水波当中,永无尽头,也接触不到真正的彼岸。
当文学的浪潮汹涌澎湃的时候,这条鱼的游姿也会波澜壮阔甚至会有点“鲲鹏展翅九万里”的英雄气概,当文学趋于平静的时候,这条鱼就折腾不了大的声势,在水中像一片水藻一样平常。有时候也有些可悲,文学是水,批评是鱼,这么一种鱼水关系,批评对创造的依赖是不言自明的。但不要以为作家就是文学的河流,作家也是鱼,他们和批评者一起创造文学的河流,他们同在文学的河流里同呼吸、共命运。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来到了网络时代,或者说网络来到了我们的时代。网络的一个特征就是你说我说大家说,一个真正的多元共存的空间,虽然网络也同样不能幸免报刊审查制度,但网络对发表权、言说权的极大解放超过任何时期,对满足广大人民的发表欲也是功德无量的历史性里程碑。当然极度自由的言说不仅让言说失去了分量,也让自由失去了分量。后工业时代和电脑时代搅拌在一起,就是让很多具有分量的事物降低分量或者变得没有分量。让一些没有分量的东西变得有分量。比如宫殿的建造在过去是何等重大的历史事件,而在今天,一个非一流的房产开发商在短时间内就可以营造一座宫殿式的建筑,并且用自己公司的名字甚至个人的名字进行命名,宫殿这么庞大的叙事一下子失去了分量。一个电视观众因为收看了电视回答了几个近似弱智的问题,就因此被邀请到电视台奉若贵宾,享受近乎国宾的礼仪,而他可能获得的只是厂家滞销的一两件电子产品。在平等自由的意义上来说,国家、皇上的宫殿和开发商的楼盘、普通市民的房屋都是具有同等居住价值,而在以前,普通百姓是不能居住在那么豪华那么高大的宫殿似的建筑里的,而现在建筑冲破了等级森严的宫殿制度,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网络上自由言说的出现就像城市里四处挺拔而起的宫殿似的建筑,而我们这些以前文字和语言的宫殿的制造者们看着那些不顺眼的“楼盘”,心里难免有些酸意,他们肆意的不规范的言说让我们的言说分量变得轻起来,他们的无拘无束让我们的文字越发显得过于格式化和宫廷腔。我们曾经以为自己作为社会的良知、作为历史的见证而存在,甚至把自己作为政府的监督者和批判者而存在,在网络的自由言说群面前,文学就显得有些多余和矫情。尽管无数的人想通过网络进入文学也有无数的人由网络进入了文学,但文学已经是旧的宫墙,并不是真正的通道。我的困惑依然是困惑,我的清醒依然是不清醒,我的文字依然是怀疑,我的言说依然是灌水。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