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以“大张旗鼓地宣传好书,旗帜鲜明地批评坏书,实事求是地探讨有争议的图书”为宗旨的《中国图书评论》,1992年第5期以《震撼红学的新说》为题,发表了林辰对宛情《脂砚斋言行质疑》(简称《质疑》)和欧阳健《古代小说版本漫话》(简称《版本》)的评论。文章说,如果说《质疑》的作者是以“门外汉”的身份“从门缝里瞧见了专家们熟视无睹的脂砚斋作伪的端倪”,《版本》的作者则“在研究版本学时发现了脂砚斋作伪的证据,恰好回答了《质疑》提出的疑问”,最后指出:“脂批矛盾百出,学界人人尽知,而直指脂批作伪,则讳莫如深。《质疑》、《版本》二书把多年的疑案公开提出,反映了学术界正酝酿着清理脂砚斋作伪案的动态。”
中国《红楼梦》学会对这一“震撼红学的新说”,却并不以为然。1992年10月间拟在扬州召开的’92中国国际《红楼梦》研讨会,曲沐以为会议“开到欧阳家门口了”,高兴地写信说:“到时又可见面了。”欧阳健回信说,自己不是红学会员,与红学会没有任何联系,加之观点与正统红学界相悖,他们不见得会邀请自己。曲沐开初不认为有什么难度,说:“如果红学家们不抱既定成见,肯于广纳不同意见,我想应该主动邀请兄参加会议的。”十分希望欧阳健能参加,让他的观点在国际研讨会上接受同行的检验。为此,他多方联系红学界人士,为让欧阳健出席会议作了许多努力。不料,扬州会议筹办方忽然加了一条规定:请柬一律以冯其庸的签字为准,不接待未经认可的持不同意见者。曲沐仍未放弃努力,8月14日给欧阳健信说:“我也想法鼓动红学界人士,邀请你出席扬州国际会议。”直到动身之前还写信说:“如有可能,在扬州会上,只要有发言机会,我就会支持你的意见。这次会议,老兄的学说恐怕是会议的一个热门论题了。与会代表,我想会有些同志(包括我自己)呼吁请你出席会议的。所以那段时间(十月十八至廿二)最好你在南京等着,只要请你去,就大胆地敞开胸襟阐述自己的学术见解。什么冯啦、周啦,这些权威不要顾忌,大胆地发表意见。我想如果这样,兄的学术成果会得到多数红学家的重视与承认的。”
欧阳健回信说:“北京的红学家,当然不愿让我的谬说扰了他们的清兴,但学术是非,是回避不了的。如果扬州会议正式邀我与会(我是做不出闯会的事的),我自然乐于到会阐述自己的观点,并回答各种质疑。九月二十四日,我参加了江苏红学会的曹雪芹塑像落成仪式。据姚北桦同志说,扬州会议的人员将在十月二十日赶来南京,举行揭幕仪式,当晚即返扬州。若同意邀我与会,我可以随车同往扬州。若不行,亦不必勉强。”
欧阳健知道,所谓“红学界”,除了几位专吃《红楼梦》饭的专家,多半是研究明清小说的熟人;设若自己突然在“红学界”大队人马面前出现,不论是理解为挑衅,还是理解为乞怜,都是不能接受的。既然不被邀请,他就在南京等候曲沐,扬州会议结束后接到家中住下,于28日同赴开封参加第六届《水浒》学术讨论会。
第二天,在宾馆大堂迎面遇见刘世德,欧阳健说:“刘先生,十年不见,我们两人好像掉了个个儿。”刘世德有点愕然,问:“此话怎讲?”欧阳健说:“十年前,江苏发现了施耐庵家谱,我说是真的,你说是假的——我是认真,你是辨伪;现在,张家湾发现了曹雪芹墓石,你说是真的,我说是假的——你是认真,我是辨伪:岂不是掉了个个儿?”刘世德噤口无言。盖1982年大丰发现《施氏家簿谱》,其第一世彦端,刘世德撰文认为“‘字耐庵’三字笔色淡而浮,显系后人所加”。欧阳健将《施氏家簿谱》送江苏省公安厅,检验认定“字耐庵”三字与家谱为同一人所写;而1992年通县张家湾发现的“曹公讳霭墓”石,假得不能再假,长于“辨伪”的刘世德为迎合冯其庸,断定“墓石确实不是最近几十年所开采的,说它已在地下埋藏了二百年之久,是完全可以信赖的”。
开的是《水浒》会,与会者却急切地要讲《红楼梦》,强烈地冲击着会议的主题。张国光30日下午第五个发言,劈头就提《红楼梦》研究,说它存在:一、浮夸风;二、作伪传伪,庸人自扰;三、抄袭风。随后把话头一转,说“《水浒》这种情况比较少”。31日晚,张国光召开新闻发布会,大批周汝昌;对冯其庸也没有放过,说:“冯其庸花那么多的力气搞脂本,就像把十个人的眼睛、耳朵割下来,分别排在一起。眼睛眼睛眼睛,耳朵耳朵耳朵,简直惨不忍睹。”刘世德也没忘谈《红楼梦》,在11月3日大会上说:“一些基本观点需要搞清楚。先讲《红楼梦》,前提是后四十回是谁写的。是曹雪芹之后,程伟元、高鹗之前的另一个人写的,程伟元、高鹗的话都是真的,胡适说假话,不可靠。”曲沐11月2日大会上说:“欧阳健先生对脂砚斋的考证,我很赞成。脂砚斋完全不理解曹雪芹。金圣叹说小说不等于史传,脂砚斋就不理解,把自己和曹雪芹拉在一起,‘事皆目击’,把自己打扮成小说中的人物,更是弥天大谎。”
恪守“不主动出击”的态度,欧阳健在会上一句未谈《红楼梦》,会下却几乎完全用在红学的讨论上了。和欧阳健谈红学的,有年方二十八岁的赵国栋。他因曹雪芹问题,也成了风暴中心的人物,谈的自然是曹雪芹考证种种。和欧阳健谈脂本脂批的,则有郭兴良、马成生、侯会、李春祥、曲家源、朱其铠、黄俶成等。陈洪及其研究生雷勇来谈,对欧阳健的观点大为赞成,说将撰文《釜底抽薪》以声援之。来谈的还有胡邦炜,自1984年11月桂林《三国演义学刊》编委会分别后,已八年未见。谈几年中的变化,又谈《红楼梦》版本与孙桐生之类,胡邦炜好像都能表示首肯。一天傍晚,胡邦炜忽然来找欧阳健,颇为神秘地说,宋谋场说找到了一个硬证,《枣窗闲笔》就提到脂砚斋。这是质疑者的硬伤,问他怎么回答。欧阳健哈哈一笑,说早就发觉了《枣窗闲笔》的破绽,正在写《裕瑞<枣窗闲笔>辨疑》,他便松了一口气。
在开封,欧阳健第一次见到宋谋场,此人大大咧咧,倒有一股豪气。他在11月2日的大会上说,自己出身豪门地主,《大红灯笼高高挂》、《妻妾成群》,写得一点都不真实,“我父亲才是真的‘妻妾成群’!”11月3日,宋谋玚候车去郑州,欧阳健与孟繁仁去陈桥驿回来,正好与他邂逅,便立谈了一会脂本脂批。他说已写了一文与欧阳健商榷,惋惜道:“要是现在来写,可能就不是那个样子了。”在欧阳健的通讯录上留下地址:“山西长治晋东南师专”,匆匆分手了。
会后有人传话,说欧阳健没有上过大学,且只有一年的“梦龄”,竟敢对红学权威信口雌黄,实在是无知妄说、哗众取宠。欧阳健听后,淡淡一笑。
——他知道,被奉为巨擘的冯其庸的红学事业,起步于“文革”中抄录庚辰本;发表的第一篇论红文章,是以“洪广思”的笔名刊在《北京日报》1973年11月2日的《<红楼梦>是一部写阶级斗争的书》;署名“冯其庸”的第一篇学术性文章,是刊在《文物》杂志1974年第9期的《曹雪芹的时代、家世和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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