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精装升级版由冯唐著的《北京北京(精)》,已被改编为由周冬雨、张一山主演的热播剧集《春风十里,不如你》。
作为“北京三部曲”的收官之作,《北京,北京》与《万物生长》《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共同构成了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的心理和生理过程。全书以酒局开场,以酒局结束,其间从少年轻狂跨越到而立成年,那些散落在天涯的、不再是少年的少年,不仅仅是冯唐的回忆,也是我们的青春。这本书是一场宿醉、一场燎原野火、一场开幕热闹、散场寂寥的魔术……那些最心坎的姑娘们都消失在街角,那些日日黏在一起的兄弟四散天涯,那些精瘦健壮的骨骼逐渐覆上岁月带来的肥肉……那一切都张扬、桀骜、不羁,又落寞,那是冯唐和他的青春,那是我们都曾有过的年少。
《北京北京(精)》是冯唐的“北京三部曲”之三,情节风格与前两本一脉相承,由青春步入成熟,有感情、有故事、有权衡、有野心,有太多人从稚嫩到老练这一路走来所经历的一切。1994年,北京的一个夏夜,秋水说:”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个长篇小说,长生不老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日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要娶个最心坎的姑娘,她奶大腰窄嘴小,她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故事从北京东单燕雀楼喝大酒开始,以北京东三环小长城酒家喝酒结束,讲述在冯唐的认知中,人如何离开毛茸茸的状态,开始装逼,死挺,成为社会中坚。
二十四瓶一箱的十一度清爽燕京啤酒,一块五一瓶,不收冰镇费,全东单王府井,就这儿最便宜了。要再便宜,得坐公共汽车北上四站到北新桥。那儿有些破旧热闹的小馆子,燕京啤酒一块三,可是菜实在太差,厕所就在隔壁,京酱肉丝和屎尿的味道一起呛腌鼻毛。现在第二箱燕京啤酒开始。
春末夏初,晚上十二点过一刻,夜淡如燕京清爽啤酒,东单大街靠北,灯市口附近的“梦幻几何”、“凯瑟王”、“太阳城”等几个夜总会生意正酽,门口附近的小姐们,细白大腿穿了黑色尼龙网眼丝袜,发出闪亮的鳞光,在昏暗的街道里鱼一样游来游去,如同小孩子手上拎着的罩纱灯笼,细白大腿就是摇曳的蜡烛。东单大街上,除了这几家夜店,还有个别几家服装专卖店依稀透出灯光,基本上暗了。
燕雀楼门口的行人便道上,支出来四张桌子。我,小白痴顾明,小黄笑话辛夷,三个人坐在最靠马路的一张。桌子上的菜盘子已经狼藉一片,胡乱屎黄着。堆在菜盘子上的是一盆五香煮小田螺和一盆五香煮花生,堆在菜盘子周围的是五香煮小田螺和五香煮花生的壳儿,胡乱屎黑着。小田螺和花生都是时令新收,小田螺是带着土腥的肉味儿,花生是带着土腥的草味儿。如果盆里还有田螺和花生,杯子里还有酒,我的手就禁不住伸出去不停地剥来吃,勉强分出田螺壳儿和田螺肉,已经分不出田螺肉和不能吃的田螺内脏。田螺内脏吃到嘴里,不是肉味,不是土味,全是腥味。
桌子原本是张方桌,折叠镀铬钢管腿,聚合板的桌板贴了人工合成的木纹贴面,像湖水波纹一样荡漾。黏合胶的力量有限,吃饭的人手欠,老抠,靠边的地方都翘了起来,露出下面的聚合板。桌面上盖了张塑料薄膜的一次性桌布,轻薄软塌,风起的时候随风飘摇,没风的时候耷拉下来,糊在吃饭人的腿上,糊塌了腿毛,糊出黏汗,间或引导桌面上漫无目的晃悠的菜汤汁水,点点滴滴,流淌到裤裆上,油腻黏滑,即使以后裤子洗干净,还有印子。酒菜瓶盘多了,花生壳螺壳多了,放不下,又没人收拾,将方桌四边藏着的板子掰起来,就成了圆桌,立刻多了三分之一的地方,酒瓶子继续堆上来。
辛夷说:“厚朴所有的浅色裤子,靠近裤裆的地方都是这个样子,点点滴滴,带着洗不掉的印子,日本地图似的,一定是自摸过度,而且最后一瞬间抽搐的时候手脚笨拙,留下洗不掉的痕迹。”我说:“辛夷,你丫变态啊,看人那个地方,看的还是个男人,那个男人还是厚朴。”
凳子是硬塑料的方凳,白色,四脚叉开,没有靠背。开始,我们还能撅着屁股,弓着腰,在喝之前热烈地碰一下瓶子。一箱二十四瓶之后,我们三个各自给后背找了个靠头儿,两腿叉开,上身倾斜,让膀胱和肾的物理压力最小。
小白痴顾明背靠一根水泥电线杆子,头皮顶上的电线杆子贴着张老军医的小广告:中医古法家传汤药西医特效注射针剂治疗尿道炎阴道炎淋病梅毒尖锐湿疣单纯疱疹,专治软而不挺挺而不坚坚而不久久而不射射而不中。纸质轻薄,半透明红黑两色印刷。
小白痴顾明是从美国来的留学生,到北京时间不长,穿着还是在美国时的习惯,天气刚暖和一点,老早就换上了大裤衩子和圆领衫,厚棉袜子和耐克篮球鞋,袜子和裤头之间露出一截包括膝盖的大腿和小腿,腿上间或有些毛,外侧浓密,内侧稀疏,一两个厘米长短,不规律地排列着。小白痴顾明的小平头挡住了老军医的联系电话,惨白的路灯下,老军医广告的血红宋体字和小白痴顾明绯红的脸蛋一样鲜艳明丽。
小黄笑话辛夷背靠一棵国槐树,我也背靠一棵国槐树。槐花开得正旺,喝酒前,满鼻子的槐花味儿,有点像茉莉,有点像野草。背宽肉厚的小黄笑话辛夷每次狂笑,肩膀扭动,开老的槐花,长旧了的槐树叶子,细枝儿上堆高了的鸟屎虫粪就簌簌摇落。小黃笑话辛夷慌忙扑打他的衣服,五指做梳子,梳理他三七开的分头,像刚走出迎新彩车被撒了一身杂碎彩纸、人工雪花的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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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岁的我:
你好啊。
我有个大我九岁的哥哥,昨天开车离开北京,去海边了。他恨北京,但是又怕冷,所以冬天像熊一样宅在北京的暖气里,暖气一停,海棠花一开,他就逃离北京,去山东的海边杀掉一年里的其他时间。
就像他习惯性地恨北京一样,他也习惯性地打压我,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总强调我不如这个人、不如那个人。当我在世俗的标准里似乎比这些人牛逼了之后,他又会强调一切到最后都是无意义的,无论从宇宙还是佛法的角度看,我们都如恒河沙一样平淡无奇。昨天,我给他饯行,他没喝酒,平生第一次没打压我,说了如下的话:
"老弟啊,我不是打击你啊,其实人和人都差不多,谁能比谁强多少啊?但是,极其个别的人,后天遭遇了绝大多数人没遭遇的事儿,还万幸地活了下来,就成了所谓的天才。所以,天才不是天生的,天才是后天的偶然。比如我一个同学,失手把三岁的儿子从三楼摔了出去,儿子竟然没死没伤,之后看什么事物都是0和1的组合。后来他儿子就成了顶尖的电脑黑客。我回想你的成长,你五岁那年生了场大病,甲肝、高烧、胆道蛔虫剧痛,差点儿没死掉,活过来之后,你脑子坏掉了。还有啊,十岁那年夏天,下雨,你不赶着回家,在槐树下坐着,看中学的女生放学往家赶。雷劈下来,槐树死了,你没死,你脑子进一步坏掉了。所以,从今天起,我承认你与众不同,是个后天形成的天才。"
今年的生日很快就要到了,我很快就要四十六岁了。被我哥哥的话提醒,回看我被雷劈的前半生,我如果在二十六岁时遥想四十六岁,会如何勾勒这二十年的日子?
我很有可能会留在协和医院妇产科,每天六点起床,七点查房,九点上手术或者出门诊,中午或许能睡一下下,下午再上手术或者泡图书馆,晚饭或许能喝一点儿酒,酒后想想某个美丽的护士或者某个美丽的病人,某些局部的细节或者整体的感觉,多数时候也就是想想,少数时候想得难受了,就写写。我手臂小肌肉群能力出众,这二十年里应该做了不少台很好的手术,让不少妇女延长了生命,但是这些人中的小一半会在手术后的五年内死去,战胜不了卵巢癌的大数规律。我比较鸡贼,这二十年里应该能选好合适的科研角度,在《中华医学》《中华妇产科学》等"中华"系列杂志发表二十篇以上的文章,如果运气好,或许还能有一两篇发在Nature或者Science上。在二十六岁之后的二十年里,我应该可以升教授,但是协和医院妇产科有六十个比我更资深的教授,所以我没有一丝可能做妇科主任或者副主任。
实际发生的是,我二十七岁从协和医科大学毕业,马上就去美国念商学院了。毕业进了麦肯锡,靠着说清楚商业上的复杂问题挣钱吃饭,一干小十年;后来去了一家央企,先负责战略,做了六家上市公司的董事;再后来创建了亚洲最大的医疗集团。四十三岁后辞职,全职做医疗投资,至今。
这二十年里,每周八十小时的工作并没有成功抑制住我的表达欲,我压榨睡眠和假期,周末写杂文,春节年假写小说,大酒吐完写诗歌,大概两年成一本书。至今为止,出了六本长篇小说、一本短篇小说集、三本杂文集、一本创作诗集、一本翻译诗集。
我哥哥有一次喝多了说:"其实啊,你在文学上的运气超级好。你看啊,你写十五岁到三十岁的半自传'北京三部曲',拍成了电影电视剧,很多青春期的学生会读、很多想了解北京的人会读。你酒后乱写的'怪力乱神三部曲',其中《不二》成了卖得最好的繁体中文小说,你还没被佛教徒打死,你真鸡贼。过去十年,你的短篇小说也卖了好几个电影改编权,杂文集就在你一直瞧不起的机场书店里卖着。你还创立了超简诗派,每到三月,有自来水的地方就有人提到'春风十里不如你',多少诗人写了一辈子一个字儿也留不下来啊。你还重译《飞鸟集》,创造了在21世纪诗集被下架的历史。其实,你想想,你还想干吗?多寿招辱,你现在死掉,相当完美。"我想了一下,我哥哥说得对,我心目中的文字英雄,多数没活到我现在这个岁数。卡夫卡,四十一岁死了;劳伦斯,四十四岁;王小波,四十五岁;凯鲁亚克,四十七岁;卡佛,五十岁。
一个日本朋友送了我一张巨大的纸,纸的大标题是"二十一世纪",下面密密麻麻地列出从2001年到2100年的每一天。他想用这张纸劝我,珍惜光阴,努力奋进。我在这张纸的面前站了一会儿,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事实,在这密密麻麻的日期里面,必然有一天是我在人世的最后一天。我想到的是:
第一,绝不在无聊的人和事儿上浪费时间,哪怕一天。
第二,继续用各种可能的方式推进医疗的进步,缓解人类肉身的苦。
第三,呼吸不止,写作不止,老老实实地放开写,能写多少算多少,看看还能写出多少人性的黑暗与光明,缓解自己和他人内心的苦。
第四,少见些人,多读些书。见人太耗神,做幕前工作,我蠢笨如猪,在书里和写作里,我游得像一条鱼。
活着活着就老了,活着活着就挂了。
天亮了,睁开眼,又赚了,希望二十年后能看到你。不一。
冯唐
2017年4月于北京不二堂
《北京,北京》是“北京三部曲”的第三部,也将是我最后一部基于自己经历的长篇。
和之前的《万物生长》以及《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一起,三个断面,构成一个松散的成长过程,希望能对那段自己膛过的时间有个基本满意的交代。就像在北大二年级学“无脊椎动物学”的时候,取腔肠动物水螅不同的横截面,放在显微镜下一一有的横切过精巢,有的横切过卵巢,有的什么也不切过。以花代替如来,从沙子研究宇宙,通过傻逼和牛逼了解世界,这样用最少的力气,明白最多的道理。
积攒下来的二十一本日记、四百五十封书信,现在都可以烧了。该灰飞烟灭的,不复记起。该成鬼成魂儿的,不请自到,梦里过通惠河、大北窑。至少没了诱惑。到了七十岁,没了一箱子日记和手写书信,不能在阴天开箱点验,重新阅读,也就不会问了再问:这辈子他妈的都是怎么一回事情啊?
想生个女儿,头发顺长,肉薄心窄,眼神忧郁。牛奶、豆浆、米汤、可口可乐浇灌,一二十年后长成祸水。如果我有勇气给她看这三本小说的未删节版,如果我有自信对她说,那时候,你老爸大体不堪如此,你如果明白不了,你我以后只谈功名利禄只谈如何傍大款灭小姑子讨好婆婆一一如果能这样,我想我对膛过的时间就算有了个基本满意的交代。
我从头就讨厌,现在更是厌恶过分自恋的人和文字。但是历史不容篡改,即使知道自己原来是个混蛋自恋狂,也不能穿越时间,抽那个混蛋一个嘴巴。写作的时候,心眼开张,手持菜刀,我尝试汉语的各种可能,尽量用最适当的叙事语言和视角,反映当时的山水和心潮。在《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的时候,小男孩对女性只有幻想,太虚了,没有感情。那时候,某个特定姑娘的某个特定眼神,比台风和地震更能让山水飘摇。这个小姑娘自己,可能屁也不知道有个小屁孩儿为她如此心潮汹涌,胸口肿胀。这个小姑娘,可能就是母猪变的,可能就是母驴二姨,可能就是母狗转世,但是这对那个男孩儿或是整个事件不会产生丝毫影响。这个小姑娘会是这个小屁孩儿一辈子的女神。在《万物生长》的时候,只有感情,没有故事。少年人的将来太遥远,过去还不够久远,过去和将来的意义都还想不清晰。一切飘忽不定,插不进去,使不上力气,下不成雨,抓在手里的肥肉变成长翅膀的麻雀。因为不确定,所拥有的都是假的。但是我有一个滴滴答答作响的心,在所有假象面前,左心室随便射血到下体和全身,转化成精气和尿和眼泪。在《北京,北京》里,有感情有故事有权衡有野心,年轻人带着肚子里的书、脑子里的野心、胯下的阳具和心里的姑娘,软硬件齐备,装满两个旅行箱,想去寻找能让他们安身立命的位置和能让他们宁神定性的老婆。但是年轻人没了幻想,一不小心就俗了。认了天命之后,不再和自己较劲儿,天蓦然暗下来,所有道路和远方同时模糊,小肚腩立刻鼓起来,非常柔软,挡住了下面的阴茎。
我继续被时间这个东西困扰。《北京,北京》之后,会试着写历史,进入虚构之境。只写历史,历史的刀和拳头,历史的枕头和绣花床。怪,力,乱,神,更放肆地写写别人,写写时间。比如《色空》,写鱼玄机和一个禅宗和尚色空长老。小说的第一句话是,鱼玄机对色空长老说:“要看我的裸体吗?”小说单数章节写色,双数章节写空。我不知道,写完给真心喜欢凶杀色情的宿舍管理员胡大爷,他会不会明白这个奧妙,用他七十多岁的第三条老腿,跳着看。再比如《孔丘的咨询生涯》,把孔丘和创立麦肯锡的MarwinBowc,掺在一起写,古今,中外,文理,儒教和基督教,政治和生意。春秋时候的小国国君类似现在大公司的CE。,也有远景目标,日夜想念通过兼并收购做大做强,实现寡头统治。再比如《李鸿章的清帝国有限公司》和《朱元璋的明.COM》。要是写完这几本后,我学会运用想象、胡编故事、制造高潮、提炼主题等世俗写作技巧,我是不是就再没有理由继续贪恋世俗享乐、浪费光阴、不全职写作了?
这篇《北京,北京》就是原来所谓的《北京纽约两都赋》。想来想去,还是叫《北京,北京》,老实些。第一章从北京东单燕雀楼喝酒开始,最后一章以北京东三环小长城酒家喝酒结束,讲述我的认知中,人如何离开毛茸茸的状态,开始装逼,死挺,成为社会中坚。
是为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