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股
我家的祖居地,在直隶的大名府,处在现今的冀、鲁、豫三省交界地带。这里紧邻邯郸,属于民风剽悍、任侠尚义、尽多“感慨悲歌之士”的古赵地。
大约在光绪初年,我的曾祖父因为替父报仇,刺杀了当地豪绅的独生子,结果被捉拿到官府问斩;为了全身远害,三个初涉世事的子侄,便趁着一个风雪夜黑天,偷偷地离乡别井,闯了关东。
可是,全家老少对这段复仇贾祸的故实,却讳莫如深,对外总是说,那里的漳河泛滥,后来又有瘟疫流行,曾祖父全家遭难,只剩下子侄辈中在外佣工的兄弟三人,逃出家乡,结伴北行。
三兄弟一路上,风餐露宿,卖长工,打短工,有时还沿街乞讨,历尽艰辛,总算逃到了山海关外。其时,他们都还二十岁上下,觉得世路艰辛,孤单无靠,便想投奔一个“家族窝窝”,遇事好有个照应。于是,少不了叔叔、伯伯叫个不停,沿途问询哪里有王氏家族。后来听人说:广宁县东南方的大荒乡狐狸岗子,有个小王家街。这样,他们便跌跌撞撞,扑到此间来落了户。
其实,所谓王家街,当时也只有八九户,而且,他们这个“王”与本源为晋地大槐树的“大名王”并非一个支脉。这里的王姓,据说是燕太子丹之后,原本为姬姓。西汉末年,王莽称帝建立新朝,著籍辽阳而在朝为官的太子丹的玄孙姬嘉,“上献符命”,为王莽所宠信,遂赐姓王氏,与皇帝同宗。这支王氏,本来世居辽阳,后来为躲避战乱迁到这里,大概也有五六代了。
我从小就听说,在生活习惯上,这两个“王”有个明显的差异:“大名王”计算年龄时,“男算进(虚岁),女算满(周岁)”,而包括“辽阳王”在内的东北地区,却无分男女,一律以虚龄计算。
小街坐落在辽河冲积平原的一片沙碛上,前面有一座长满茂密丛林的沙山,沙山前面与侧面,是个大水塘和成片的沼泽地,再就是浩荡无边的芦苇荡;村后,有一些零散的耕地,被一条条长满了各种树木的地隔子或小水沟分割开来。附近有一条沟通辽西与辽东的古驿道,路旁矗立着一通两米多高、跌断后又拼接起来的石碑,字迹已经漫漶不清。县志记载,上面镌刻着“唐王征东”的故实,俗称得胜碑。说明一千多年前,这里就已经有大唐的军旅穿行了,令人记起沈俭期的名旬:“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考古工作队还曾在驿道旁,发掘出北宋徽宗年间的铜币——“大观通宝”、“政和通宝”,推测可能是金人押送徽钦二帝曾经路过这里。目光若是再投送得远一些,便是青峦森列、翠嶂蜿蜒的医巫闾山,中间隔着茫茫无际的马草场和大苇塘。
我的祖辈三兄弟落脚之后,便在原有住户的西侧,搭建了三幢连脊的用泥土和苇帐架起来的房屋,人称老三股。那时的人,寿命普遍比较短,能够活到五十几岁就算长寿了。我生也晚,因而所及见的,只有我的祖母和一位叔祖父,但他们不久也都相继辞世了。我的祖父留下了一子一女,叔祖父的后嗣是二子一女,伯祖父有两个儿子。以子息算,父辈分作了五家,并排居住在王家街的西边。后来,又从外地迁过来十几户,以孟姓、吕姓居多,他们的住宅一字排开,都坐落在屯落的西部。
在我幼年时节,有一道百看不厌的风景线,那就是推开茅屋后门就会扑入眼帘的绵亘于西北天际的一脉远山。尽管它的影像在我少年橙色的梦里,并不是很清晰、很确切的,一切禅因证果毕落于苍茫之中;但我总是觉得,这里满蕴着诗情,充盈着神秘。阴雨天,那一带连山漫漶在迷云淡雾之中,一点踪迹也不见了。晴开雨霁,碧空如洗,秀美的山峦便又清亮亮地现出了身影,绵绵邈邈,高高低低,轮廓变得异常分明,隐隐地能够看到山巅的古寺了,看到峰前那棵大松树了,好像下面还有人影在晃动哩。刹那间,一抹白云从层峦上面飘过,那山峰忽然幻化出玲珑的楼阁,细细看去,却是一座森严的寺庙。
祖母说,那就是远近闻名的青岩寺,里面有个观音老母,通天显圣。她说,这座观音,在普天之下是独一无二的,别的都是正襟危坐,唯独这座观音歪着脖子,所以,俗称歪脖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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