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帐是我祖母纺织的。麻布也叫夏布。八月,祖母从麻地里,用剥刀,把麻成捆成捆地剥来,在门前水池里泡两天,挤净水,搭在长板凳上,一条一条,夹在剥皮刀上,用力拉扯,刮净青色麻皮,留下麻丝。洗红薯的大木桶,家家户户都有,泡上石灰。把麻丝浸泡几天,捞出来,木棒槌噗噗噗噗地捶麻丝,把石灰水挤压了出来,又放在清水里泡两天,挂在竹竿上暴晒。麻丝发白,打了蜡一样,闪闪发亮。祖母用两个摇槌,咕噜噜地转,纺织出比针还细的麻线。后院,有一间偏房,那里有一架老旧的织布机。织布机是用老樟木做的,上了桐油。织布机分梭架、挂布架和踏脚。我的职责是给祖母扇蒲扇。梭在她手上,跑来跑去,像两条饥饿的鱼,忙于觅食。古老的织布机,和我的祖母,在燥热的初秋,带来了古老的歌谣、疲惫的歌谣。整个院子里,织布机咿呀咿呀的转动声,从早晨响起,一直到黄昏披下简朴的蓝衫,歌声才被一群乌鹊驮进鸟巢。我陪着祖母说话,看着汗液从她蓝靛的对襟衣背部,湿出来,先是一个小圆圈,慢慢扩大,直至整块后衣裳,而后,汗液慢慢消失,衣裳上印出一朵盐汁绘就的白花。
“你以后要讨一个脾气好的人,做你老婆。我要看到你生了儿子,我才会走。”我还是十多岁的时候,我祖母便给我说这些话。那时,她还是七十出头。她的头上盘了一个发髻,她有些老花,看人的时候,手抬起来,遮着眼角的光。祖母终究没看到我娶妻生子。她走的时候,我都二十四岁了。她病了半年多,卧在厢房的平头床上。有一天,我一个人在上饶县城的大街上闲逛,突然想回家,寻思着,今天不回家,可能看不见祖母了。我搭上最后一趟回镇里的班车。到了家,已是晚饭之后。饶北河两岸,笼罩在一片灰色的雾霭之中。晚秋的黄昏来得早,雾霭从山上泻下来,灌满了盆地。村子里的灯光,浮在雾霭里。蝉在大樟树上吱呀吱呀,叫得歇斯底里。我们一家人围在祖母的床前。灰白的蚊帐收了帐帘。祖母静静地靠在我祖父怀里,躺在床上,眼睛偶尔睁开,像在寻找什么。她已全身不能动弹,哪怕侧一下头。祖父不停地叫着祖母的名字:“荷荣,荷荣。”祖母没有丝毫反应,眼角流下了最后两行泪水。祖父抱着她,手掌盖在她的脸上,说:“走了,不会回来了。”祖父始终没有流眼泪,语气也只是低低的,眼神呆滞。一个在他身边熟睡了六十多年的人,再也不会醒来。
依照饶北河流域的习俗,老人生前用过的衣物、床上用品,在烧路纸的时候,也要一同烧掉。在村口的丁字路口,祖母的衣物、蚊帐、草席、草席下的稻草,和草纸一起烧。祖父一直抱着草席,舍不得扔下火堆。这些带着祖母气息、汗液、体温的物件,在清晨寒露来临时刻,被一缕缕的黑烟带走。但祖父还是执意留下了祖母的一件棉袄和一双棉布鞋。每天早上,祖父用鸡毛掸子,把棉袄棉鞋掸一遍,隔几天,拎到屋檐下翻晒。这是他唯一要做的事。祖母走了几天,祖父便说,床怎么那么宽呢,一个人睡起来,像睡在桥上,会滚下去,落到水里。有很多天,他不睡觉,坐在床上,抱着双膝,看着窗外四方格的天空。他怕冷,给他加被子,还是冷。他抱着双膝,轻轻地唤:“荷荣,荷荣。”这个叫荷荣的女人,是他身体的另一半。她走了,他完全空了。床上她睡的那一半,被冰水和寒风取代。他睡在一个冰窟里。两年后,他也走了。空寂的厢房,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床空空的,挂着的蚊帐落满了灰尘。
想想,我多懊悔。我应该早早娶妻生子。祖父祖母始终没看到我拖儿带女回家。他们抱憾而去。我住在县城一个招待所里,和徐勇合住一个房间,写毫无意义的诗歌。简陋的房间,只有两张床和一张写字桌。虚妄的青春被诗歌所填埋。后又转到市区,在棺材坞住了几年。也一直一个人住。结婚之后,我住到了白鸥园。我女儿骢骢出生,是在市立医院。我从医生手中接过女儿,放到床上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祖父祖母。女儿裸身被一床小包被裹着。肥肥胖胖,肌肤如脂。半年后,或许因为过于劳累,我得了严重的失眠症。我多么惧怕床。床给我的,不是安眠,而是焦躁和煎熬。我在床上躺一个多小时,又下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在地板、沙发和床之间,我犹豫地选择,身子安放在哪儿适合呢?我羡慕那些倒头落枕便鼾声四起的人,羡慕边吃饭边打瞌睡的人。看了很多医生,吃了很多药物,都没有效果。我便想,可能我是一个和睡眠没有缘分的人,我是一个必须承受床带给我煎熬的人。床是一口热锅,我是锅里的一只蚂蚁。很多时候,我一个人站在窗口,看着夜色消失,天空发白,直至街上熙熙攘攘。骢骢出生前三年,我完全放弃了写作。得失眠症之后的一年,我整理出书桌,重新写。我觉得我心里有很多毒素,需要通过文字排泄出来,不排出来,我会中毒身亡。我也不理会失眠症,靠在床上读半夜的书,再下床写半夜的文字。夜晚是美好的,虽然夜晚让我精疲力竭。对于一个无眠的人来说,躺在床上,苦苦地等待黎明,是绝望尽头的希望。患了整整两年失眠症,让我深深明白,一个倒床而卧的人,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失眠症也给我埋下心理疾病:我睡觉,不能有响动,不能有光,认床认枕头。我小孩和我同床,也一夜无眠。小孩翻来翻去,踢被子,把脚搁在我身上,我起身,把小孩理顺了,我已睡意全无。我的小孩,在床上得到的父爱,很有限。这让我愧疚。我离开家,第一夜,很难入睡。对一个热爱孤身远游的人来说,这是神对我的惩罚——床给我恬美,也给我梦魇。这是床的魔咒。
应该是这样的。造物主也是这样安排的。每一个人,一生都有自己相爱的人,床便是爱的舞台。床是爱的神龛。床上有爱神降临。两个相爱的人,在床上,轻轻地舔着耳根,说温软的话,两束玫瑰肆无忌惮地怒放,是人间至美。我曾写:“在深处的冬夜,我尝试把灯安放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灯光可以照见我,同样可以照见你。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不是互相取暖,而是人生的交叠。”现在,我要告诉这个人,这个使我怒放、同我交叠的人,是一个比我自己还重要的人。是神,在人世间的唯一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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