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大包,忆南洋茶楼
在多伦多吃大包与在南洋吃大包,经验略有区别。两者都世袭穗城,南洋的一派相承,胎痣鲜明,形象丰腴;多伦多的是港澳的孪生兄弟,形神异化,健康而孱羸。
小时跟父亲上茶楼,一个大包足以踌躇满志。边吃包边看父亲把杯里咖啡倾进咖啡碟子,拿起油条蘸咖啡吃,又端起咖啡碟一饮而尽,最后吃点心,不吃大包。我进私塾开冬学那一天大清早,父亲带我上茶楼吃大包,又买三个大包让我拜圣人,十多个小包分给塾里书友。我在塾里住宿,以为午饭晚饭又吃大包,怎知没有。晚上睡觉,想家,又想三个大包给谁吃了呢?什么时候再上茶楼呢?
父亲上的茶楼占两个铺位,有个小门楼,挂个大招牌叫“粤侣”。门前摆一架面车,一边有木板阶三四级上楼,老板坐在门口一侧的帐柜内,旁边是茶水炉。楼内铺木地板,比街道高。屋顶前后开两个大玻璃天窗;两边墙上挂满名士贺镜,写着:大展宏图、高朋满座等字样。天窗和玻璃镜反光,映得满楼明亮。两边靠墙摆几张方桌,楼面中间摆几张圆桌,桌边挂着或贴着“携来杂物,贵客自理”的小牌子并摆着筷子桶以及各种调味罐子。茶客都坐圆凳子。南洋伯都穿木屐,木屐敲楼板,“的铎”声不绝于耳。
从楼面向后门走下三四级木阶到“后镬”,是点心师傅工作的地方,是烧柴炭的,很热,师傅们都赤膊短裤。我们小孩子从后门向师傅买烧卖塞进面包肚子,边走边吃。
楼面有伙计四五人,都穿黑长裤,短袖白汗衫。伙计之中,“揸水煲”的最架势。他一手拿长嘴铜开水煲,一手拿抹抬布,满楼走,向后镬喊点心,向面车喊面食,跟茶客结账,向柜面老板喊收款。他的喊声很有节奏而惹欢乐。例如:“黎啦,大夫卓记,双三一个六,十二粒正斗”(即收一毛二钱)。又例如:“睇住罗喂,湿货晏修,巴格巴!”(土话:车夫六哥三毛三)。又例如:“通三叔,金银满屋,枝旗咋,有头有尾,后会有期。”(挂数一元五毛)。
旧时南洋茶楼“揸水煲”者多属地方孔武有力之人,他既足以对付饮霸王茶流氓,又可抵御勒索或抢劫匪徒;还可以镇压来茶楼讲数闹事之众。茶楼清晨五点开门,“揸水煲”声响彻小镇。勇猛者,喊声最响亮,大有“关云长在此”之意。“揸水煲”者是屠狗辈,只要老板以义相待,便乐于卖命,否则,千金难聘。
2011.1.8
榴莲树传说
在咖啡座认识槟城莫先生是最近的事,那情况好比麻雀与黄莺偶遇于独柯树上,哑喳鸣叫之后便各自东西了。但当双方发觉彼此拿相同的拐杖,吃相同的糕饼,话题就广了。从咖啡的品种到5月的天气,莫先生说溜了嘴,带出了他在槟城榴莲园的童年旧事,教我的咖啡杯顷刻尽是乡思。
莫先生惊讶我也来自榴莲园。他说,他从槟城一步一步经过吉隆坡、新加坡、香港,最后定居加拿大,天涯海角数十年,才遇到另一个从榴莲园来的人。莫先生感性得很“文艺”,原来他爱读小说,正在读莫言的《丰乳肥臀》。莫先生带想象的说,艺术家都爱花,莫言假如见榴莲花,非爱不可;来自榴莲园的人,没有不爱榴莲花的。
莫先生的陶醉勾起我的回忆。我小时家在果园里,门前不远是个大榴莲园。每天清晨,有村童三两在园里拾落花。榴莲花浅黄色,喇叭状,三两朵拿在手中是不香的,但整个园子花开时候,微风送香,令人陶醉。清晨落花,搁在草丛上,沾着露珠,我们小孩拾起落花,吸啜花心的蜜,清甜透心窝。
先父经营糖厂,有个助手八美叔,有观察榴莲树的本领。每年四五月榴莲结果时,先父领了八美叔到各果园里走,经过评估之后,把果园承包下来,交给八美叔管理。八美叔眼光独到,他观察初结的果子,就估计到收成,所以先父重用他。他接管之后,就在榴莲园里起高脚屋来守园。我小时常在高脚屋睡觉,夜半吃八美叔捉来烧的鱼。
八美叔当过海军,在军舰上负责管理舰长和几个将校的军服。他到过新加坡、上海、孟买和巴黎,有许多见闻。他结婚两次,钱包里的照片是妻子;他的钱包里还有一个名贵打火机,是少将舰长给他的赠品。
当二次大战的余烬烧到,我们的村子成为革命基地,八美叔被指派为民兵教练。漫天烽火,我们的家毁了,先父把糖厂和果园委托八美叔看管,仓皇带家人离开。六年后,我冒险回到村中,只见果园都荒芜了,许多榴莲树被炮火轰折轰倒。八美叔还住在园中的高脚屋,双脚因误闯地雷阵被炸毁了。高脚屋的木柱上挂着我家的“十五音”大挂钟。八美叔说,夜夜钟声响,他就想起我们。六十年后我回到村里,一棵果树也看不到,更无人认识八美叔。
2013.6.1
P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