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
乡下的大弟打来电话,告诉我老屋卖了,一万元卖给了采石厂。理由是原来五户人家只剩了他一家,电线杆倒了都换不起。更糟糕的是附近山头开了采石厂,放炮崩的石子时不时飞进院子,一颗大的竟砸穿了屋顶,差点砸着人。
我不由得把听筒从耳朵边移开,愣愣地看了听筒许久,好像听筒是弟弟或老屋。我能说什么呢?
其实,若非我一再劝阻,老屋早就卖了。我不可能回去居住,这是明摆着的事,坐等升值良机更谈不上。我所以横竖不让弟弟脱手,是因为老屋既是老屋又不是老屋。
老屋是我上小学三年级时爷爷一块石头一把泥砌起来的,坐落在三面环山的小山沟的西山坡上。房前屋后和山坡空地被爷爷左一棵右一棵栽了杏树、李树、海棠树和山楂树。春天花开的时候,粉红的杏花、雪白的李花、白里透红的海棠花,成团成片,蒸蒸腾腾,把老屋里三层外三层围拢起来,从远处只能望见羊角辫似的一角草拧的房脊。那时我已约略懂得杏花春雨的诗情画意了,放学回来路上一瞧见那片花坞心里就一阵欢喜。奶奶呢?奶奶多少有点半身不遂,走路一条腿抬不利索,自己鼓鼓捣捣在前后篱笆根下种了黄瓜、葫芦瓜、牵牛花。很快,黄瓜花开了,嫩黄嫩黄的,花下长满小刺刺的黄瓜妞儿害羞似的躲躲闪闪。葫芦花要大得多,白白的薄薄的,风一吹,像立不稳的白蝴蝶一样摇摇颤颤。最鲜艳的是牵牛花了,紫色的、粉色的、白紫相间的,迎着晨光,噙着露珠,娇滴滴,轻盈盈,水灵灵,玲珑剔透,楚楚动人。离院子不远,有一棵歪脖子柳树,树下有一口井,无数鞭梢一般下垂的枝条一直垂到井口。盛夏,我和弟弟常把黄瓜和西瓜扔进井里,过一两个时辰再捞出来分享,凉瓦瓦的,一直凉到脑门。山坡稍往上一点就是柞树林和松树林了,秋天钻进去摘“山里红”的小果果,采蘑菇,捉蝈蝈……
小山沟很多年月里没电,冬天有时回家晚了,远远望见老屋那如豆的灯光,我就知道母亲仍在煤油灯下纳鞋底等我归来,心里顿时充满温暖。夏日的夜晚,时常开窗睡觉。睡不着的时候,每每望着树梢或云隙间的半轮明月,任凭思绪跑得很远很远。在务农的艰苦岁月里,我又常在屋前月下吹着竹笛倾诉心中的苦闷和忧伤。
而这样的老屋以区区一万元钱脱手了,失去了,连同祖父提一袋熟透的李子送我远行的曾经的脚步,连同祖母为我从火盆中扒出烫手的烧土豆的曾经的慈爱,连同母亲印在糊纸土墙上的纳鞋底的身影,连同看书时烧焦我额前头发的油灯火苗和乡间少年无奈的笛声。回想起来,我的老屋、我的故乡早就开始失去了。三十年前失去了灌木丛中扑棱棱惊飞的野鸡和鹌鹑,二十年前失去了树枝绿叶间躲藏的一串串山葡萄,十年前失去了飞进堂屋在梁上筑巢的春燕、在杏树枝头摇头摆尾的喜鹊,甚至麻雀也因农药而绝迹了。如今采石厂的石子又砸穿了老屋可怜的屋顶,砸碎了装满记忆珠子的旧青花瓷罐,砸在了我的心头……
我也曾去祖籍蓬莱寻找更古老的老屋,寻找更久远的故乡,去了好几次。然而,早已无人可问无迹可寻了。县城也与想象中的相去甚远了。没有青砖灰瓦,没有古寺旧祠,没有一街老铺,没有满树夕阳。满眼是不入流的所谓现代化建筑和花哨的商业招牌,满耳是呼啸而去的摩托车声和声嘶力竭的叫卖声。黄昏时分,我几次怅怅地登上蓬莱阁。举目南望,但见暮霭迷蒙,四野苍茫;放眼西北,唯有水天一色,渺无所见。浮上心头的只有那两句古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如此这般,作为祖籍的故乡早已失去,生身的故乡又随着老屋的失去而彻底失去。是的,老屋的失去,使我失去了故乡,因而失去了根据,失去了身份。原本我的身份就迷失了一半,在乡下我是城里人,在城里我是乡下人。现在又成了城里迷失故乡的乡下人,由此走上不断追问乡关何处的人生苦旅。
(2007.4.17)
P12-15
写在前面
前年,也就是二〇一五年我写过一篇小文章《一不小心就老了》。记得那时候“一不小心……”差不多是个流行语。如一不小心就混上了教授、一不小心就考上了博士、一不小心就当上了处长、一不小心就有了漂亮的女朋友、一不小心就怀上了二宝……不用说,这大体是个俏皮话。因为作为惯常语感或习惯用法,“一不小心”后续的多是负面状况。如一不小心把碗打了,一不小心栽了个“狗抢屎”之类。而开始几例显然反其意而用之,“一不小心”后续的都是正面的,是令人欢欣鼓舞的好事、美事。唯其如此,也才成其为俏皮话,成其为流行语。
那么,我笔下的“一不小心就老了”的“一不小心”算是哪种用法呢?当然是传统用法,因为“老”无疑是负面状况。不否认有搭顺风车的自我调侃意味。问题是,再调侃也稀释不了个中悲凉、凄寂、无奈、意外等人生况味。是啊,有谁会为老而欢欣鼓舞呢?至少,男人年轻,可以去追女孩———一不小心就追到手了;女人年轻,可以等男孩来追———一不小心就上当了。而老了,再小心也是枉费心机。一不小心闹了个晚节不保或人财两空倒有可能。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样的场景诚然令人欢欣鼓舞。遗憾的是,它发生在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这部小说的开头和同名电影的银幕上。而在现实生活中出现如此场景的概率,肯定不会高于杜拉斯在中国任何一个村庄的知名度。
老了势必考虑老了的事。比如灵魂的有无,天堂的有无。即使去年以一百〇五岁高龄去世的杨绛女士这样的大智者生前也考虑过,九十六岁时写的《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就集中表述了她在这方面勇敢而执着的思索。得出的答案是:人活着的时候有灵魂,至于死后有没有,因不能证实,所以存疑。存疑不意味否认。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因为上天的神明,岂是人人都能理解呢”,只能存疑。疑其有,疑其没有。作为心情,杨绛大约是希望有的。我也希望,由衷希望。这是因为,倘有灵魂,即意味着多少年之后可以在宇宙某个地方———叫天堂也好天国也好瑶池也好抑或西方极乐世界也好,叫什么无所谓———同先于自己去世的亲人相会,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曾经做错的,可以纠正;没做的,可以弥补;没做好的,可以做好———遗憾、懊恼、愧疚将不复存在,从而得到真正的解脱和超度。倘有灵魂,还意味着来生可能存在。有人说女儿是父亲前生的情人———不知何故,好像没人说儿子是母亲前生的情人———那么自己的来生将是别人的什么人呢?将以怎样的属性和形象重新出现在这个桃红柳绿莺歌燕舞的世界上呢?将和谁恋爱、上哪所大学、在哪座城市以至哪个国家谋生呢……单单这么一想都乐不可支。
在这点上,我很羡慕太阳。一如史铁生《我与地坛》所说,太阳“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毫无疑问,太阳是轮回的。今晚西山落下,明晨东海升起。而人呢?存疑!不过在铁生那里,存疑固然存疑,但存疑之余似乎倾向于肯定。他紧接着写道:“有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如今,铁生“走下山”六年多了。那么……
在这点上,我甚至羡慕植物、所有植物。比如再寻常不过的牵牛花。每一朵牵牛花凋落后都留下一个小铃铛。小铃铛长大成熟后自行炸裂,喷出一二十粒种子,来年春天早早就会有一二十对嫩芽破土而出,重新长大爬蔓开花。那当然不是去年的那朵花,但是,那真不是去年那朵花吗?我以为是的,真的是。无需存疑。再比如蒲公英。蒲公英的生命力更顽强更有诗意———无数把降落伞翩翩然随风飘去。飘去篱笆的那边,路的那边,山的那边,明年不知有多少朵金灿灿娇嫩嫩的小脸在大地上挤眉弄眼。如果你仍然存疑,那么请看它们的母体———同一株蒲公英熬过冬天后翌年就在乍暖还寒时节像大梦初醒一样活生生拱出地面。是不是有灵魂我不敢断定,但有轮回、有来生这点毫无疑问。
那么人呢?存疑。存疑也好。存疑,才有哲学,才有文学,才有艺术。也才有我这本小书。自不待言,任何人都不是一开始就老态龙钟的。我当然也年轻过。有过蹉跎岁月中青少年的孤独与苦闷,有过向往诗与远方的青壮年的奋斗与飘泊,有过心仪陌上花开的中老年的怠惰与徘徊。其间尤为引人注意的,想必是村上春树伴随下的译海独航。值得庆幸的是,这样的时空轨迹居然赢得了百花文艺出版社不无欣赏的目光,承其十分小心地据此分成四个板块编了这本小书。这也是我五六百篇散文的第一个主题选本。从中不难看出,我就是这样一天天一步步一点点变老的,一不小心也罢,处心积虑也罢。又不知幸与不幸,没有人不变老。倘若书中我变老的旅途风景能为朋友们提供某种启迪、某种审美情思,那么我就会觉得自己没白变老,老也值得了。
林少华
二〇一七年三月一日于灯下窥海斋
时青岛春夜喜雨灯火空蒙
生活中总会遇到这样尴尬的场景:自以为年龄还小,却被“叔叔”“阿姨”地叫;自以为初入社会,却发现同龄人甚至更小的95后、00后都成为公司CEO,成为人生赢家;自以为还有无数时间陪伴,却发现父母早已两鬓微白……还没找到真正的爱人,还没有属于自己的事业,还没有自己的天地……回来看,才发现自己已经一不小心就老了。
《一不小心就老了》是著名文学翻译林少华的散文随笔。不同于以往林少华的译文,这次收录的随笔都是林少华的人生慨叹,言尽他六十余岁的思想录。在这本书中,他回忆了自己的年少心事和乡土故里,自己的求学之路和与村上的缘分,从广州到青岛,从日本到中国,从青葱少年到资深翻译界前辈。一生奔波半生疲惫。或许每代人都一样,都有着无法抗拒的时代压力,无法言说的焦虑。但回头审视,比之于过去的自己和外在的世界,当下的自己与内心的自己,已在时光中变得丰盈起来。原来,坦然接受时间,坚持自己的初心,也是一种智慧。
《一不小心就老了》这本书的题材为散文随笔。当身体出状况的时候,50后的林少华,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变老了。在这本书中,他回忆了自己的乡土故里、少年求学,回忆了自己与村上春树的相识、结缘,回忆了自己在翻译过程中的苦与乐。他行走大半个中国,从东北老家到广州,从广州到青岛,而他自己,在岁月的流逝中,也从一个少年,成为一个资深翻译和老师。通过回忆这些,作者感慨道,如果青春再来一次,会更加珍惜,认真读书、努力求学,翻译更多好书。本书文笔优美,文字流畅,同时符合主旋律,传递正能量,给读者以智慧和人生的启迪,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和社会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