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回避情感,自暴自弃,玛利亚就是这样一个人。也许这就是她拒绝见任何人的原因,即使现在,在医院病房这生命的最后一站。
她宁愿盯着玛丽娜送给她的百合花束,百合是她最喜欢的花。它们试图以面对一切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那种司空见惯的英雄般的姿势在盛有水的花瓶中生存。每一天,它们脆弱的闪着彩虹般色彩的花瓣都在凋谢,但仍带有谨慎的优雅。
玛利亚喜欢试想她也正在像那样死去:谨慎地,优雅地,无声地。但是,在床边坐着她的父亲,像石化的幽灵一样,日复一日,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除了看着她,提醒着她一切都不会那么容易,就这样死去并不会是一切的终结。只需轻轻推开门,你就能看到身穿警服的警察驻守在过道上监视着她的病房,你会理解过去数月发生的一切并不能轻易抹去,即使医生拔掉维系她生命的机器上的插头。
那天清晨,负责她案子的侦探一早就来了。他是一个友善的但在某种情况下坚强不屈的男人。如果他同情她的处境,他不会显露出来。玛利亚被怀疑牵涉几起谋杀案,帮助一个囚犯越狱,这就是侦探看她的样子:一个嫌疑人。
“我们的朋友与你联系上了吗?”他问她,带着恭敬的冷淡。马尔臣带来了当天的报纸,并把它们放在床头柜上。
玛利亚闭上了眼睛。
“他怎么会?”
警察抱臂倚靠在墙壁上,他的夹克没系扣子,他脸色苍白,显得很疲乏。
“因为这是他唯一能为你做的,考虑到你的处境。”
“我的处境不会变了,侦探先生。我猜测塞萨尔知道这一点。只有傻瓜才会不惜一切代价看望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马尔臣摇了摇头,凝视着那个严肃、高深莫测的坐在窗边的老男人。
“你父亲今天怎样?”
玛利亚耸耸肩膀,一块石头的感觉是无从知晓的。
“他一直不说话,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有时我认为他的眼睛正在枯竭,他就这样一直在那儿盯着我。”
警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研究着她,这个女人曾经一定很有吸引力,在她的头发被剃掉之前,在一切束缚降临、在她依附于充满亮灯和体征数据图的监测仪器之前。与她相处让马尔臣感觉自己像一个矿工,用尽一切力气试图劈开一堵石墙,但仍然只是勉强削去些许碎屑。
“好吧,随便你……但是口供呢?你的父亲将要做供述吗?”
玛利亚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她父亲身上。这个老男人现在正看向窗外,街上的亮光照亮了他苍老面庞的一部分。他的下嘴唇下垂着,顺流而下的一小串口水弄脏了他的衬衫。玛利亚感受到一种愤怒和同情的混合情感。为什么他执意以这种无声的斥责方式待在她的身边?
“我的父亲帮不了你,侦探。他几乎再也认不出任何人。”
“那你呢?你能告诉我你所知道的吗?”
“当然,但是这并不容易。我需要理清思路。”玛利亚?本戈切亚向侦探保证她会简练叙述,坚持事实,不捏造,不回避,避免糟糕的报纸连载小说中的那种无用修饰。
开始她认为这会很简单,她想象这只是一个备忘录,而那是她的专长:简明扼要陈述事实;剩下的对她毫无意义。然而,结果证明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她正在谈论她的生活,她自己的生活,所以她不由自主地主观起来,模糊了事实与印象、渴望与现实。最后,本该是一篇简单的诊断性短文变成了精神科医生的诊察台。
“不着急,慢慢来。”警察说着,留意到她床头柜上的笔记本,纸页的上方有一些字迹,“我得走了,但我会回来看你的。”
玛利亚在他离开后拿起笔记本,努力忽略父亲幽灵般的存在。她开始以一种假装的静谧神态书写,她发觉自己多次思索生命的意义和死亡的神秘。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随即微微羞愧地画掉了那些段落。让她尴尬的并不是警察将要读到的内容,因为那些在那个节点无关紧要;让她感到羞愧的是那个纯粹的事实,她身上竟然发生这种事。
“那是我现在的样子吗?那是直到几周前我还感觉可以胜任的样子吗?”
然后她抛弃了猜想的世界回归了实际,回到了现实。如果她想写完过去数月发生的事情就不得不在生命结束之前迫使自己遵守纪律。他们会再次为她的肿瘤做手术,但是从医生的表情推测,她知道他们已经放弃了希望。她的疾病在某些方面是通往过去的一条路,快速倒回她的成年和童年。她将会无能为力地结束她的日子,不仅不会书写,甚至讲不出自己的名字;她将会像孩子一样结巴着表述不清;她将会带着纸尿片睡觉以防弄脏床单。她看向坐在轮椅上颤抖着的老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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