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结识是“同志”的呼唤
在晋军崛起的一批山西作家中,赵瑜是我最后结识的一位。
我与赵瑜的初次相识,是1988年底在太原南文化宫的“风雅颂歌厅”。事后回想起来,这—会面地点对赵瑜的“田野调查”而言,颇有了象征意味。
那一年,我还在太原市规模最大的一家文化宫当主任。山西省召开第三次作代会,会议把其中一个晚上的文艺娱乐活动安排在了南文化宫风雅颂歌厅。
南文化宫是当年太原市文化活动的一扇窗口。我在任期间,颇搞了一些领潮流之先的活动。
我们之间的初次见面,从赵瑜的赞誉开始。
赵瑜触景生情,由“风雅颂歌厅”的名字引出话题:“风雅颂,这名字起得好,我想一定是为人兄的构思。文化人即便搞娱乐,也搞得富有文化含量。”
那一天,诸多文友欢聚一堂,似乎还说了一些关于“风雅颂”的话……笔者没能留下清晰印象,因为此类多少有些人云亦云的话语,很快被赵瑜的真知灼见所遮蔽。
赵瑜说:地处东面的“风雅颂歌厅”是东方文化,地处西面的“爱乐盟舞厅”是西方文化,在为人兄的地盘上,形象地上演了一场东西方文化的碰撞。
赵瑜还说:一个民族数千年的“黄土地”文化,你一下子要用“蔚蓝色”取代它,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为人兄为大家树立了一个兼容并蓄双雄鼎立的文化样板。
作为报告文学作家的职业训练,当人们的话题还囿于设身处地的风雅颂歌厅时,赵瑜的视野已升华为一个全局性俯瞰。
当年,关于蔚蓝色海洋文明和黄土地内陆文明孰优孰劣的争辩,正喧闹得昏天黑地。电视系列片《河殇》,把这场争议推向民族激情的高潮。
我不得不对初识的赵瑜“刮目相看”。
赵瑜的“奉承”,也奉承得与众不同,颇有“思想的深度”。
我对赵瑜其人,可说是未谋其面,已闻其名。
赵瑜的《中国的要害》起初仅登载于偏居一隅的晋东南地方刊物《热流》上,可一经发表,文坛瞩目,很快《新华文摘》全文转载。 ‘
《太行山断裂》几经辗转,最终在《花城》刊登。一经刊出,马上引起文坛政界剧烈震撼。
《太原日报》先后连载了赵瑜的《强国梦》《但悲不见九州同——李顺达在“文革”中》,使赵瑜的大名成了妇孺老幼“天天见,不见不散”的一道精神佐餐。
汉城奥运会中国军团刚刚铩羽而归,赵瑜的《兵败汉城》又发出振聋发聩的惊雷之喊。
还有连篇累牍评论赵瑜的文章,光让我们沧海一粟地摘取几朵浪花,就可感受汪洋恣肆大海的气息:曹晓鸣《写人也要像人一样活着》;李炳银《使命与精神》;中国作家杂志社的卷头语《铁肩担道义重手著真情》;陈宏灿《来自土地深层的声音》;枚彀《在泡沫的书海中淘一块粗粝的真金》;张丽娟《紫气贯中华 白鹤飞万家》;王艾生《炽热的情感真实的再现》;石一宁《作家要深情地拥抱生活》;姚剑《用历史的目光关照现实的变革》……
这一切,使赵瑜的大名如雷贯耳。
由于历史的缘由,我与唐达成有着密切的接触。当时,唐达成还是中国作协的党组书记。唐达成不止一次地提起赵瑜:一个值得引起关注的作家。
唐达成有一次讲到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药蛋派”、以孙犁为代表的“荷花淀派”时说:“人们总喜欢把文学的‘这一个’,合并同类项,归纳成某某流派。殊不知,形成流派本身就是一种模仿的产物。一个人闯出一条路子,周围的人群起而仿效之,也许,这样可以不断丰富了某一种创作形式,但毕竟离个性的表现和发表对生活的独到见解相去已远。更何况如果整整一代人都蜂拥至同一条路上,在轰轰烈烈的表象下,掩盖着的是这一代人的悲哀。”
唐达成说:“一个作家的价值体现在其独创性上。赵瑜扎根于而又迥异于‘山药蛋派’,是一个有其显著特色的作家。”
唐达成有一次对当时文坛颇为流行的“背对现实,面向内心”的主张,发表了这样的观点:“我就不相信‘背对现实,面向内心’能写出反映时代、震撼后人的传世之作。我自以为,政治和具体的政治活动不是一回事,关心政治的人,也可能是一个对政治活动毫无兴趣的人。比如陈寅恪,他很关心政治,但却远离政治活动。就以诺贝尔文学奖来说,它所给予的那些作家,其实都是对现实政治生活感兴趣的人,福克纳、马尔克斯、君特·格拉斯,哪个是远离现实政治的人?就是在黑暗政治、强权政治下生活的索尔仁尼琴、米兰·昆德拉,你能把谁的作品看作是远离现实政治的梦呓?他们作品里人性的深度和人道主义情怀的流露,都有他们对现实政治的关切在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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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疑赵瑜
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评论家李炳银几十年来对赵瑜予以长久关注,他在《赵瑜和他的报告文学》一文中写道:“赵瑜是同苏晓康、徐刚、钱刚、贾鲁生、麦天枢、胡平等一批掀起中国报告文学新高潮的作家之一。在其他作家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淡出或者减少了报告文学创作之后,赵瑜始终没有放下报告文学创作的探索实践和努力,而且成果连连。”评论家赵勇也持大同小异的说法:“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赵瑜在中国当代报告文学的写作实践中都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写作时间长,从1983年出道,从1985年发表第一篇报告文学《新形象之诞生》至今,赵瑜已让他的报告文学写作延续了许多年头。与中断于20世纪80年代末的许多报告文学作家相比,这种不屈不挠的写作姿态本身就意味深长,引人深思。”北京卜月文艺出版社在出版《赵瑜名作精编》时,书的横封上题写着:“遵循真理,书写真实,三十年的坚守,独立的批判品格。”陕西人民出版社则干脆把赵瑜的六卷本选集命名为《独立调查启示录》。
赵瑜在谈到“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化进程时,说了这样一番话:“中国传统读书人和知识分子所共同积淀的优良品质,从此经历了一场严酷的改造。作家们经过多次‘洗澡’,再加深度‘洗脑’,迅速脱胎换骨……我们漠忘和中断了‘五四’前辈作家的艰辛探索。想一想,鲁迅先生对于‘吃人’的历史洞见,郭沫若对充满自由个性的‘天狗’形象的呼唤,郁达夫对古代‘三不朽’人生价值的否定,巴老曹对专制主义的长期控诉,施蛰存以人性主题对古代文学道德主题的颠覆,张爱玲对常态的人性弱点的细腻剖析,穆旦对所谓文明极其不满的揭示等等,这些优秀的成果、可贵的探索,在1949年以后被切断,被斥为背离红色革命的文学乃至反动的文学。”
赵瑜又说:“你选择了铁匠,就不能怕火星烫,怕烫,你就干不了,这是职业的选择,甚需敬业。”
赵瑜推崇关注民间疾苦、坚持现实主义的杜甫:“中国有史以来的大诗人大名家,无不在这种矛盾痛苦之中。杜甫凭什么成为杜甫?《茅庐为秋风所破歌》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何时突兀现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是这样一种境界。都是如此,他因此而成为大家。也有小的,也有弄风花雪月的,也有逃避桃花源,写田园风光的,也有啊,他遣词造句很讲究,他写景状物也有功力,但后世有几人还记得这样的诗句呢?他们显然没法和杜甫比。”
赵瑜还说:“报告文学作家还有更苦重的一面,在作品中必须力求做到‘雅、兴、达’。诗人进行创作可以面对三五人的小圈子和阅读小众;现代小说也可以就为他的读者群创作。但报告文学作家不能,它必须面对更广大的读者。它不能不痛不痒地‘打擦边球’,它必须直面民众关心的焦点问题,针锋相对地提出自己的见解和观点。言至兴邦,微言大义。直到作品把读者引渡到彼岸。”
赵瑜三十年的坚守,一路筚路蓝缕实属不易。
上世纪80年代末,人们有一段对“脑筋急转弯”的演绎:问,一棵树上有十只鸟,一声枪响打下来一只,树上还有几只。答,你别弯弯绕,十只一只也没了。看到同伴中枪,谁还那么傻?大难临头各自飞,早都飞得无影无踪了。回答错误,正确答案是,树上还有一只,这是只“呆鸟”,瞎驴认下一条道,认定老窝不换巢。
作家张石山在《文坛行走三十年》一书中对那段历史有这样的回忆:
当时,有口号叙述中国四大报告文学家,说的是:
苏晓康张皇逃窜——其人在“六四”之前,逃亡美国;
贾鲁生发财国难——据说其人调查了一百个学生,讲述各自参与运动亲历,准备出书一册,赚钱。
麦天枢临阵叛变——麦天枢如今也是我们山西作协的专业作家。当时系中国青年报驻山西记者站站长。这个人后来是被开除了党籍的。不知说他“叛变”是指什么而言。说法之一,是他曾经著文批评学生运动的盲动性和无政府倾向。
只剩下赵瑜顽强奋战。
1980年代报告文学的黄金辉煌期终止于80年代末的枪响,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只落得一条长街欲言无语欲说还休。赵瑜正是人们描绘的那棵树上的“呆鸟”,虽然曾经身陷囹圄数月,却是“历尽磨难,痴心不改”。不见黄河心不死,不到长城非好汉。认准了一条道儿跑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1919年“五四”,新文学大潮风起云涌,弄潮儿各领风骚你方唱罢我登台。而时过境迁,涨潮时看到了波滚浪涌的巨涛,退潮后只见“遍地鸡毛”的狼藉沙滩。只剩下“风号大树中天立”的鲁迅先生;历史的潮汐涨落七十个年头,当走到1989年夏秋之交,曾“春来发几枝”长势茂盛的报告文学,又有几人“独立寒秋”?
最后一个布尔什维克,那是对意识形态的坚守;
最后一个匈奴,那是对遗失血性的呼唤;
最后一个贵族,那是对生活方式的向往:
……物以稀为贵,最后,意味着失去才觉弥足珍贵。
正是鉴于上述种种,构成我撰写《赵瑜评传》的最初冲动和意在笔先。
自跨入新世纪以来,我敏感到赵瑜在创作倾向上发生着微妙变化。
评论家赵勇在《文学活动的转型与文学公共性的消失——中国当代文学公共领域的反思》一文中,把赵瑜能产生巨大社会影响的根本一条归纳为“体制批判”。赵勇说:“知识分子具有怀疑意识、介入意识和批判意识,而追求正义、守护理念、批判社会和谴责权势则是他们的日常工作。”
也许,可以把赵瑜的《革命百里洲》作为一个分水岭。此前,赵瑜的早期作品《中国的要害》《太行山断裂》《但悲不见九州同——李顺达在“文革”中》等,以及其后确立赵瑜在报告文学界地位的体育三部曲:《强国梦》《兵败汉城》《马家军调查》,赵瑜的作品充满着尖锐的“体制批判”。每部作品的发表,都能“一石激起千层浪”,赢得强烈的社会反响。然而,赵瑜的作品一直得不到主流话语的认同,每次出版总会面临一波三折,甚至承受着巨大风险。以至最具代表性也堪称赵瑜巅峰之作的《马家军调查》,在首届鲁迅文学奖评奖中,呼声很高一路过关斩将,而到最后决定时刻,仍因“上面打了招呼”而终于被“拿下”。1998年长江出现了史无前例百年难遇的大洪峰,抗洪救灾一时间成为全民族动员的主旋律。赵瑜与胡世全合作,用五年时间写出《革命百里洲》,描绘了长江中一个孤岛绵延百年的抗洪救灾。这部书成为赵瑜创作历程中的一个转折点,说不上是阴错阳差鬼使神差,抑或“千年等一回”歪打正着,《革命百里洲》一举斩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马家军调查》的落榜与《革命百里洲》的获奖,形成富有“导向性”的标志。
历经磨难,狂沙淘尽始见金。赵瑜三十年的文字磨炼,娴熟的写作技巧,终于助他寻求到一条左右逢源、既为草根所喜好又能被庙堂所接受的“创作之道”。
我与赵瑜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对于他的一投足一颦眸,都有“零距离”的观察和接触。但我们之间,也曾有过误会。自2005年以来,为撰写《赵瑜评传》,我更是与赵瑜进行过难以数计的交谈。记得在2011年3月24日的访谈中,我犹豫再三踌躇再三,还是向赵瑜提出了我心中的纠结:“我似乎感觉到你创作上的一些微妙变化……”我极力在头脑中措词寻句,想尽量委婉温和地表达我朦胧的想法:赵瑜近年来所写的东西,《晋人援蜀记》,颂扬了汶川发生地震后,山西给予灾区的无私援助;《王家岭的诉说》,记述了王家岭发生矿难后,政府及时全力营救,创造了抢救出108名被困地层深处的矿工生命的奇迹;《火车头震荡》,赞美了中国铁路建设飞速发展的丰功伟绩。我斟词酌句地说:“过去人们都说你赵瑜很会选取题材,每一次都能捕捉到人们关注的社会热点问题。而现在,你在题材选择上发生了变化……我不知道怎么说,说得对不对,我感觉,你开始涉足官方为你选定的题材,你是不是从一位独立知识分子的批判立场上退缩了?这种题材选择上的变化,是不是反映了你创作心理、思维倾向上有了微妙变化……”
我当时心中就涌现一个念头:你赵瑜是不是也成了“御用文人”“应召女郎”?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写起了遵命文学、应景文学。 2013年12月22日的访谈中,又触及这一敏感话题。
我说:“也许,时间是最好的显影剂。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问题的眉目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当年写王家岭矿难,领导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要借助作家作品的影响力,‘化腐朽为神奇’,把原本的一件坏事转化成功绩,替当政者涂脂抹粉修胡子刮脸装门面。就在你们刚刚领命之际,一部叫《王家岭大救援》的书已经不失时机地应运而生。我还听说,当时省里还准备拍一部赞扬政府在营救矿难中创造奇迹的电视专题片,这真有了吃‘人血宴席’的意味。这个信息一传出,网络舆论一片哗然,激起了众怒,这才算作罢。我在《火车头震荡》一书中,看到了你与当年铁道部长刘志军的合影,还看到有一章节就叫作“刘志军颁发火车头奖杯”。随着刘志军贪腐真相的浮出水面,难道不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要遭遇一场尴尬吗?……”
我当然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你赵瑜的英名,三十年“燕衔泥”积累来之不易,可名声毁起来却如同“水决堤”,那只是瞬间的事。你应该爱惜自己的羽毛。
赵瑜打断了我的话,口气都有些不对了:“你看过这几部作品没有?你看过之后,我相信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
我只顾自说自话,全然没有顾及赵瑜的感受。蓦然抬头看时,赵瑜怒发冲冠,脸上布满阴云,一幅“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态势。
我也有点冒火:一个人怎么就容不得别人触及自己的“软肋”,一触及就像揭了短打了脸。如果你赵瑜是这样一种境界,我写传记又不是要给某人歌功颂德树碑立传,不能触及你的一点人性弱点和时代局限,那这部传记写得还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我说:“你不要受不了,我再给你说点更难听的,人们说你赵瑜是受了‘招安’,你过去的所有反叛或批判姿态,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争取到讨价还价的筹码。”
我还说:“你过去的作品我是由衷地喜欢。读过不止一遍。而现在这样的应景之作,这样的颂文谀文,汗牛充栋,我有必要浪费时间去读吗?”
我的话显然严重地刺伤了赵瑜的自尊心,他也一反平日里对我的尊重,反唇相讥道:“一部作品你没读过,怎么就能武断地下这样的结论?”
一场交谈戛然而止,两人多年的情谊几乎“崩盘”。历时数载的访谈猝然面临半途而废,不欢而散。
《孟子·万章下》中有言:“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我应该为中国文坛记录一个真实的赵瑜。
《特立独行话赵瑜》由陈为人编著。
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赵瑜的报告文学创作实践都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
从1985年发表第一篇报告文学《新形象之诞生》,赵瑜至今已在报告文学写作的路上跋涉了三十多个年头。
这匹“太行山上横冲出的一匹黑马”,具有作为一个职业报告文学作家的非凡天赋,他总能适时地把握住时代激流的脉动,触及到社会肌体那根敏感的神经;他的作品已经囊括了文学、出版等所有奖项;每部作品,几乎总要构成当年文坛的一个重要事件。
揭示和还原这些引发当年轩然大波的作品台前幕后,无疑构成回眸中国文坛的一个缩影。窥一斑可见全豹。
陈为人编著的《特立独行话赵瑜》告诉你——一个因《马家军调查》《兵败汉城》在体育界搅起滔天巨浪的作者,一个薄谷开来主动出击要与之对簿公堂的公民,一个每部作品都成为文坛事件的作家,一个囊括了中国文学、出版所有奖项的胜者,他的人生历程、生积累、非凡天赋、创作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