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的西部和北部都是陡峭的海蚀崖,居住了大量海鸥。站在崖上看海,那水清澈无一丝杂质,真正像蓝缎子。如果是阴雨风天,温柔美丽的海又变得黑乌乌的,凝重肃穆。龙口湾东部靠近城区分别有一个客货大港、一个渔港。两个大码头都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属于北方老港。
渔船有不同的猎鱼方法:进深海使用拖网等器具;将一面大网抛进一二百米远的海中,由岸上人扯住两端往上拉,即通常说的“拉大网”。在过去,后一种方法才是最重要的,是收获最大、最壮观的捕鱼方式。那时候鱼多,机械捕鱼船还没有,所以“拉大网”的收获常常是十分惊人的,一网就能拉上一座高高的鱼山。
沿长长的沙坝往东,可以一直走到烟台。这一溜海岸线除了有几处被山崖阻断,大半都是可以“拉大网”的开阔沙岸。所以这一段岸线的渔民最多,也最富裕。这种劳动方式已经延续了千百年,直至今日才有了改变:鱼类资源和人力资源同时减少,渔民只好驾小船去深海了。
“拉大网”人多势众,要同心协力就必须倚仗拉网号子。这种半喊半歌竟然演变成重要的劳动艺术,在千百年的豪唱中,其形式和内容渐渐固定下来。从屺□岛往东几百里,不知要穿过多少渔村,也不知有多少渔场。这沿岸一途下去,拉网号子也多多少少地变化着,从内容到调式都稍有差异。
屺□岛的拉网号子比起东部,最大的不同是音调起伏变化大,似乎更具舞台表演性。比如它能从最大声的号叫,一转而成小声的数叨,声音由低到高,由急到缓,再一次掀起高潮,然后放声嚎唱起来。
整个号子喊唱的内容与东部差不了多少,核心部分仍旧要提到一个“子虚乌有”的人:“二姑娘”。这个“二姑娘”是一个不会衰老的女子,年龄永远在十八九至三十岁之间,在海边活了千余年,至今风姿绰约。拉网号子中直接描述她的文字少而又少,一直重复的不过就那么几句,可妙就妙在每次重复的音调与口气不同、声高不同,再配以长长的感叹、和声,一个活脱脱的形象就出来了。
这个“二姑娘”在号子中大致是顽皮的、俏丽风骚的,还有点小小的邪恶。她极有可能出身于贫苦人家,是个常来海边玩耍或买卖鱼虾的女子。由于夏天拉网的男子通常不穿衣服,所以绝少有女人靠近海边,一旦有个姑娘出现,那一定会引人起哄的。除非万不得已,女子是不会来拉网现场的。这种情景或偶有发生,或直接就是杜撰,是打鱼人为了解除劳动的辛苦寂寞而幻想和创造出来的。从屺□岛往东至少五十里,沿岸拉大网的人所喊的号子中都有一位“二姑娘”。
“‘二姑娘’这个鸟儿啊,不是个鸟儿啊!唁哉!唁哉!”这是他们反复喊出的一声独吼、一片和声和长长的感叹。前边第一个分句由一个嗓门最粗最躁的壮汉喊出,第二个分句则由众人应答;“唁哉”两字是所有人一起呼叫的,节奏感极强。“鸟儿”在此并非不雅的字眼,而是相当于“这东西”“这家伙”之类,有玩笑调侃的成分。以前有人解为诟语,是不确的,属于望文生义。后面的齐声“唁哉”,也有人解为一句脏话的音转,其实也不对。在这里联系全部号子的语境和意涵,可理解为“好家伙”的音转。这是夸张和感叹,是突然看到“二姑娘”出现时,大家不约而同地惊呼。
可以想见,一群身强力壮的光腚男子在拉网,此时此刻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一位光彩照人的女子,他们该是多么惊讶和兴奋。一群人干得更起劲了,完全忘记了劳累。在女性的注视之下,“拉大网”的工作顿生色彩和意趣。
“来一杆呀,又一杆呀!又一杆呀!又一杆呀!”这种一再重复的呼喊,同样是一人领唱,众人应和。对这极有限的内容,统一的解释中仍然未能挣脱淫秽的意思,其实仍旧是以讹传讹。这同样是呼喊中拖腔的音变,真实的字样应为:“拉一绠啊!又一绠啊!”
屺□岛东部一带,除了号子内容稍有不同之外,再就是调式的区别了。比如第一句领唱者呼号出的关键词“二姑娘”,就比屺□人喊叫得尖细悠长多了,极具戏谑意味。而屺□人却粗嚎、猛烈、强悍,一直到后面的和声都是如此。这极有可能因为东部沿岸气候更柔和一些,风势一般不大,拉网人也相对舒服懒散,表演性就增强了。而屺□岛海风强劲,领喊号子的人除非要大力粗吼,不然就带不起后面的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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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的神秘与美,足够我写一生
大自然可以让人的视野更开阔,让人超脱于狭隘的物质利益和烦琐的人际关系。动物是大大不同于我们的生命,也是许多方面与我们相似和相通的生命。它们的喜与怒,它们的思维方式,它们的心思与动机,都值得我们去研究。关于动物的内在素质,特别是它们心理精神方面的技能和特点的最新发现,总是使我格外向往。这主要不是好奇,而是引我想到更多的生命的奥秘。这样的事情会让我离开人的固有立场,去反观我们人本身。我觉得,一个敏感的、有心力的人,直直地对视一条狗的天真无邪的眼睛,就能悟想许多、学到许多。它们和大多数动物一样,纯洁无欺,没有什么杂质。这是生命的一个方面。它们的激情,大多数时候远远地超过了我们人类。我在林子里亲眼偷窥到一只豹猫,它当时以为是自己处在了阳光普照的林中草地上,就仰晒了一会儿,然后尽情地滚动玩耍起来。它那一刻,我想是多么高兴和幸福。它对于大自然,在那一刻肯定是满意极了。
我过去和现在的生活中,大海一直是一个突出显赫的存在。我是在海边林子中长大的,所以没有比这二者给我的印象再深的了。它们的神秘与美,足够我写一生的了。写大海,不仅是追问历史,还有回忆童年,更有唱不尽的挽歌。离开了大海,我会觉得拥挤和逼仄。现代人破坏大自然,主要就是从破坏大海开始的,大概也首先会受到大海的报复。大海的伟大辽阔,一般人并没有认识,他们待在小小的陆地上,自高自大,坐山为王,是夜郎心态。我在大城市待得久了,夜郎心态就悄悄地出现了,这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书中的某种关系和空间,对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来说,是很自然的表现。十几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海边丛林里,那时候记忆中是无边的林子,还有长长的海岸线,有伸进大海深处的大沙坝、长而狭的半岛和大海深处迷迷蒙蒙的几个岛。这些地方在我和童年伙伴的心中是神秘无比的,向往极了,一直想着有一天会去那儿探访个究竟。有的地方还真的去过了,那些经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现在讲出当时的印象、一些记忆,没有多少人会信了。特别是城里的机关人、网络人、影视人,要让自己靠想象去还原那种场景,可能是非常困难的。我们难忘在无边的林子里迷路的绝望感和恐惧感,也难忘在岛上石礁过夜时面对满天又大又亮的星斗时的奇特心情。动物多得不得了,它们与我们没有一天不见面,“它们”不是指家养动物,更不是指猫和狗这种经典动物。我们与它们之间在长期的交往之中形成了一种又斗争又合作的关系,我们和它们对园艺场、林场、周围村子里的大人们的态度,有许多一致的方面。我们与它们多少结成了一种统一战线的样子。记得在教室上课时,有许多同学都在课桌下边的书洞里和包包里、口袋里偷偷放了小鸟和小沙鼠——特别是刺猬。记得我们同学当中有的没有按时来学校上课,最后揉着惺忪睡眼进门,告诉老师:昨夜一直在帮叔父捉狐狸,它附在婶妈身上闹了一夜。这些事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没有一个不信。因为这都是经常发生的。黄鼬也能附在人的身上,这都是见怪不怪的事,每周里都有一二起。任何动物,无论大小,都有一些过人的神通,刺猬唱歌只是小事一桩。如果有人说这仅仅是愚昧,我是不会同意的。因为劳动人民其实是最聪明的人,大家既然都确信不疑,代代相传,并且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亲身经历,我们就不该简单地去否定了。总之,动物和大海林子、人三位一体的生活,是几代人延续下来的一种传统。我写了这种传统,不过是等于在梦中返回了一次童年、重温了我的童年生活而已。
在生态保护较好的地区,在地广人稀的地方,这几乎是一种日常生活状态。差不多每一个人、每一户人家,都有与动物密切交往的经历。有一些奇异的事例并非是传说,只是我们很难解释罢了。无论怎么破除迷信,我都不会怀疑某些动物的超人灵性。这方面的故事、例子,我可以讲出许许多多。
万松浦于几万亩松林之中,大海之侧,它有一种语言难描的伟大力量,这力量鼓动我支持我。林子里有万千生物,它们与我天天相处,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向我叙说它们的故事。一个人类与大自然万物交织生存的浑茫世界,彻底地笼罩了我的心身。所以说,没有万松浦,就感受不到危机,也获得不到心力。午夜里,大海的巨涌潮声在我听来就像强烈的脉冲,正频频发射过来。
我不会忘记小时候生活过的那个环境:无边无际的林子,海边林地茂密,到处都是野物。那里是山东半岛上的半岛——胶东半岛,而我所写的这片神秘美丽之地,又在胶东半岛的西北部,像是伸进大海深处的一个犄角。那里过去是林深如海的,记得小时候没有人敢独自一人往深处走。我没有看到哪里比它更神秘更优美。可是这一切几乎在四十多年的时间里消失净尽。它只是活在我的记忆里。多少年了,我一直想写出这个记忆,它像我的一个梦。但我知道,要写出来,非要有五彩之笔不可,就像神笔马良的本事。而我远没有这种能力,所以一直拖下来、再拖下来。
《张炜野趣散文》收录了著名作家张炜抒写大自然的散文57篇。这些散文语言中的泥土气息和生命意识为读者展示了一个“融入野地的张炜”。这个“野地”即是相对于城市文明而言的“大自然”。对自然与人的思考似乎从一开始就进入了他的创作,他用融入性的笔触努力描绘着自然的美丽与宁静,也不断思考着自然之美、人性之真、人与自然关系之善等问题。
“文汇金散文”系列丛书收录了国内一线作家的散文名作,并以全新“主题化”的选编方式呈现给读者。第一辑收录了五位著名作家的散文精品。这些作家的散文有的细腻缜密,有的清隽沉郁,有的幽默洗练、有的文笔秀丽,但他们都善于把自己的真情实感,通过平易的叙述表达出来,笔致简约、亲切,读来有一种娓娓动人的风采,打动了无数读者的心。
《张炜野趣散文》一书就是该系列丛书之一,收录的是著名作家张炜抒写大自然的散文57篇,包括《古镇随想》、《我的心在那儿》、《南山四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