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烤鸭
在所谓的大菜里,我很喜欢烤鸭。
这在当今的吃家看来已经很落后于潮流了。当今的吃家,要么是鲍翅海鲜,要么是杂粮山菜,烤鸭那都是骗老外的,真吃家谁还吃烤鸭呀?
说吃家我算不上,但是自认为也是喜欢吃的。到外地一般都要尝尝当地有特色的东西。现在到了北京,虽知土气,照例还是要去吃一次烤鸭。这毛病根深蒂固,不容易改,顾不得别人的眼光。况且每次都觉得好吃,并没有吃厌了的感觉,没有不吃的理由。
第一次吃烤鸭,那还是在北京上学的时候。有一年夏天老哥从西安来科学院学习,周末我们常常一起到市内闲转。他是第一次来北京,所以算是我带他转。要说我们哥俩关系本来也就一般,他比我大许多,小时候尽欺负我了,长大了他到城里上大学,我在农村读中学,也很少来往。现在我很愿意带他一起转,一是身在外地还是觉得家人亲,二是——这第二个理由才是最关键的——他已经当大学老师了,有工资,跟他就能沾光。
这天我们从天安门广场一直转到前门一带。前门果然跟小时候玩的“大前门”香烟盒上的那个城楼一样,很威风。但到了前门里边的大栅栏,却有些失望。因为大栅栏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宽大,而是窄窄的街道,两旁都是很小的门面房。人倒是不少,热闹还是很热闹的。我们两个这家店进去看看,那家店进去瞧瞧,什么也不会买,就是漫无目的地乱转,转着转着就到中午了,肚子也饿了,应该找饭吃。可是看来看去,街上却没有几家饭店。有一家叫做“都一处”卖烧麦,可是我们不觉得好吃。然后有一家就是大名鼎鼎的“全聚德”烤鸭店了。全聚德门面虽然也不大,但雕梁画栋,看着就不一般。我们两个虽然是乡巴佬,但北京烤鸭可是早就听说过,知道那可是北京最好吃的东西了。但不但没吃过,连见都没见过,也不知道吃一次得花多少钱。我老哥当时也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就他那守财奴吝啬鬼,竟然说我们吃烤鸭吧。我直到现在都能感觉到他当时咬牙切齿豁出去了的那种心情。我们俩鼓足勇气,以英勇就义般心情,做贼心虚般行动,小心翼翼地跨进“全聚德”的门槛。可是一进去,却有点儿失望。因为里边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可怕——不但不觉得豪华,更看不出高雅幽静,相反,窄小的大厅里很拥挤地摆着八仙方桌,所有的桌子都坐满了人,更可怕的是所有的椅子后边都站着人,眼睁睁地看着吃饭的。整个大堂,拥挤不堪,没有一点儿秩序,也没有一点儿吃大餐的气氛。如果不是桌子上的烤鸭片和荷叶饼,说这是西安大街上的羊肉泡馍馆子也不会错。
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因此增加了一点勇气。因为不就是羊肉泡馍馆子嘛,肯定也贵不到哪里去。我们眼观六路,在拥挤的人堆中终于发现两把没有人抓的椅子背,赶紧挤过去紧紧抓住,然后就站在椅子后边,眼看着人家吃了。肚子饿r,也走累了,看着眼前油亮的烤鸭片,心里那个急呀,嘴里那个馋呀,无法言表。就这样,等啊等啊,两条腿轮换着支撑疲倦的身体,一口接一口咽下泉涌的口水。明知看人吃饭不礼貌,眼睛一会儿看天花板,一会儿看周围,最终还是忍不住要看桌子上的食物,更埋怨这些人怎么这么细嚼慢咽,这么从容悠闲?恨不得挤到他们的椅子上一起吃。
话虽这么说,手还不能离开椅背,得警戒有人把椅子抢走。大概等了个把小时,我们已经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了,眼前的人终于吃完,起身要走。我们不等人家屁股离开椅子,就挤着坐到人家的屁股底下,这才终于抢到坐位。坐下先买票。也不知道买多少。问了服务员,说两个人半只就行了,我们就点了半只烤鸭。
又眼睁睁地等了不知多长时间,盼星星盼月亮地,终于把鸭子盼来。端来的一盘烤鸭片,红润油亮,看了一眼口水就“唰”地出来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吃,照着刚才在椅子后边看别人吃的样子,把鸭片和葱丝蘸上面酱,拿荷叶饼卷起来咬一口,啊,皮脆肉嫩葱香酱甜,真是感动天下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们两个狼吞虎咽地不断卷鸭肉吃。我看到盘子里还有从正中间劈开的半个鸭头,更是感动了:你看人家真不愧是有名的全聚德,说半只就半只,连头都给劈半个来!
正吃着,服务员端一盆汤来放我们面前。我们两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我们分明没有要汤啊?老哥偷看别人,好像都有汤,就说也许这就是给我们的汤。我们虽然没要,但是既然端来了,咱就将错就错悄悄沾个光,不吃白不吃。反正钱都付了,如果他们说啥咱就说不知道,怪他们给端来。然后我们两个做贼一样,一人舀了一小碗汤悄悄喝。这一喝更不得了,如此鲜美!难怪我们家乡有句老话说“鸡皮鹅掌鸭子汤”,果然鸭子汤好喝!我们也顾不得什么了,把那一盆汤三下五除二就喝光。喝光了,虽也不见有人来说什么,但我们做贼心虚,没敢多停,急忙挤出门溜了。
P3-6
这本小册子里收录的随笔大部分都是十年前断断续续写的。这次趁收集成册的机会通读了一遍,发现里边写的好多事情都和目前的现实不太吻合了。比如写的国内的情况,那时我们还比较落后,相比日本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看日本的事情心态不正常,底气很不足;再比如我孩子那时还小,我也比现在年轻十岁……还有一个问题是,过了上十年,很多情况都发生变化了。比如我有次在北京专门到新街口去找那家担担面馆,竟然还在,而且那个胖姑娘竟然也还在,但胖姑娘显然已经当上领导了,穿的衣服也干净了,也不用卖票了,而是在招呼;再比如我自己现在已经不那么忌讳咖啡,甚至有时还想喝一口了;还比如我刚到日本给我极大帮助的小火,大孩子从京都大学医学部毕业已经当上了令人羡慕的医生,她自己也回上海去了;大学时代一起去秦皇岛,一起喝咖啡的那位最要好的女同学不幸英年早逝,等等,本来也想改写一下,把后来的变化都写进去。但一想,人总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阅历的丰富渐渐忘掉那些淳朴的记忆和率真的感受,如果改写了,那就不是我当时的感受了。我珍惜我当时的那些素朴的感受。所以我还是放弃了改写的想法,只改了个别字句,基本保留了当时的原样。为了既保留时代感,又不至于使读者觉得我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每篇文章最后都保留了当时写作的日期。
本书部分内容在国内报刊杂志用不同笔名发表过。可惜的是发表后我基本上没看到实物(似乎国际邮件对报社来说还是一种负担),也几乎没拿到过稿费,所以手头没有能确认发表报刊和日期的材料,恕不一一标注。因此如发现某篇文章似曾相识,敬请谅解。
最后,感谢石堂由树女士给本书创作了大量插图。这些插图,弥补了本书文字的不足,给本书增辉不少。当然最感谢的还是出版社的彭毅文女士,没有她的不懈努力,这本小书是不可能面世的。
去年夏天,我最爱的母亲在与病魔搏斗若干年后驾鹤西去。我母亲的伟大,不仅在于在最困难的时期把我们兄弟姐妹五个拉扯大。我母亲的伟大之处还在于即使在那样连肚子都填不饱的极端困难、人妖颠倒的年代,在北留村那个贫穷落后的地方,还给了我们兄弟姐妹最好的教育,给了我们兄弟姐妹最高的人生,给了我们兄弟姐妹终生受用的人生教诲。只要有一口饭一块馍,母亲再苦再饿都会给我们吃;家里家外再苦再累,只要我们说有学校作业,母亲肯定不会要我们帮忙;母亲用农民几千年最朴素的格言和美德,教我们养成良好的习惯,使我们健康成长。母亲最严厉的是绝对不准我们抽烟喝酒赌博,我们至今都恪守不渝。母亲的那些言传身教,已经成了我们的传家宝,直接影响着我们自己的子女成长。读者也许能从这本小书的很多篇章里看出我最爱的母亲那些慈祥和仁爱、平凡而伟大的点点滴滴。 请允许我在此表达对我最爱的母亲深深的哀悼之意。
何晓毅
2014年10月10日
记于日本山口
一个乡里小儿进城、留洋,以食遇友,自得其乐的杂记
我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所谓三年困难时期出生的,自认先天不足。我的家乡是少陵原上的北留村。我们北留村本来应该是一个虽难说美丽富饶、丰衣足食,但起码不会饿肚子的村子,但因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的很长一段时间,正好就是我出生和成长的那段时间却非常贫穷,穷得很多人家揭不开锅,甚至还有一些人家被迫出外讨饭。少陵原之名虽源于汉宣帝许皇后之陵,也有鸿固原等诗意的别名,还因杜甫“少陵野老”之号闻名于世,但其实却是个旱塬,缺雨少肥,土地贫瘠,物产单调,没有什么骄人的地方。只产小麦、玉米、小米、红苕等几种两只手可以数得过来的农产物。小麦产量很低,好不容易打下的那么一点粮食,还都上缴了公购粮以及超购粮,村里人只能跟着碾场的碌碡吃几天细粮。包谷小米等粗粮因为天候不顺(那时好像每年都说天候不顺!),收成总是不好。总之一句话,与课本上学的祖国地大物博、物产众多、丰衣足食相比,我们北留村不但地不大,物产也极不丰富,量也极少,人们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所以根本谈不上会有什么美食。而我自己直到十五岁离开村子,也是几乎连肚子都没吃饱过,所以就更不用说吃什么美餐大菜了。
虽然没见过也没吃过,但也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因为我父亲在城里大学教书的缘故,我们家在村子里也算是知识分子家庭,多少还是受一些影响,我从小很喜欢看书。那书当然大部分都是偷偷借来借去,没有了封面封底的。好多书直到后来上大学才知道那时看的是什么。学校老师也要我们订报看,说看了报纸才能知天下事。我听话,回家找母亲死磨硬缠硬是订过几年报纸(我们生产队好像就我家有报纸)。看书看报多了,比一般孩子知道的事情也就多了,具体到吃的,相比其他人也是知道的多了一些。比如从偷着看的外国小说上就知道了奶酪等很多莫名其妙的食物(虽然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也就仅此而已。基本上见都不可能见,更不用说吃了。
我小时候知道的最丰富的饭菜就是谁家过红白喜事时的席面。我们北留村一带的席面分五碗、八碗、十二件子几种。顾名思义,五碗就是四菜一汤五道菜,八碗也就是连汤八道菜,十二件子是最丰富的,一共有十二道菜,算是我们北留村的满汉全席了。从待客的席面上,就能知道谁家日子过得怎么样。如果能用十二件子待客,那可就赢人了,会被村里人津津乐道好几年。一般人家至多是八碗,五碗的也不少,我大伯家给儿子娶媳妇就是五碗。我们村很多人好长时间赞不绝口的是我大姐的婚宴。我姐夫是独生子,又在合作社工作,拿工资,吃商品粮,他们家族曾经是大户人家,经济条件比较好,做事情也比较讲究。据吃过那次婚宴的人说那才叫过去大地主家的婚宴。不但有十二道菜,在上菜以前还有四干果四凉菜,也就是客人入席后先上四小碟瓜子花生核桃大枣等干果,还有四小碟各种凉菜,然后才正式上十二道大菜,大菜中最被人看重的肘子肉,也很肥很大。村里很多人只从老人那里听说过这么隆重的席面,其实从来没见过也没吃过,那次算是开了眼界饱了口福。但是我每次听到他们议论却很沮丧,因为我大姐结婚,陪亲去的是我哥,不是我,我连看都没看到,更甭说吃了。我只能每次听着别人夸赞,自己流口水。
因此,等我长大后,特别是进城上大学以及后来漂洋过海后,就有了无数次初尝某种食物的记忆。因为我是一个没见过世面,没吃过美食的乡里小儿,所以几乎每次初尝到什么食物,都留下很深的印象,而且几乎每次初尝,还都有一个难忘的故事,难忘的相遇。甚至可以说,正是这些亲朋好友,才使我对那些初次品尝的食物永远不能忘怀,那些食物第一次入口的感觉和味道,永远留存在舌尖和心头。
妻说我是因为从小没吃过好吃的,所以对吃过的食物以及有关食物的记忆刻骨铭心。大概她是对的。有关食物的这些小事,我经常说给老婆孩子以及身边的人听。口气当然几乎都是“忆苦思甜”风格的。因为他们都生活在“吃饱了撑的”时代,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吃过,从来不可能有那样的经历,也不可能有那样的感受,所以他们有时对我说的那些人和事,还觉得有意思。
几年前,我跟单位领导搞不到一起,见一面一天不舒服,说一次话一周都难受,每天比较郁闷,感到很压抑。为了减轻精神压力,自我解脱,我尝试着想自己高兴的事,可是也没有什么值得不断回忆的高兴的事,想着想着经常就想到吃的故事了,想着想着,心里就平静下来,有时还感到幸福了。后来我就尝试把这些七零八碎的有关吃的事情写下来。基本上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不管什么章法文法,也不管别人如何感受。断断续续写下来,竟然也写了几十种食物。
人是一个欲壑难填的动物,我当然也不例外。本来是写着自得其乐,自我幸福的,但写得多了,就想能不能出版,让更多的人跟我一样“幸福”一下不是更好吗?通过我这无聊小文,跟我同龄的人至少能“忆苦思甜”,引起某种回忆,回味一下那些将要风化的时代,产生某种怀古的思念;年轻人则可以通过这些无聊的杂记,了解一些父辈们的过去,体验一下父辈们的感受。
但是谁都知道如今纸媒出版业非常不景气,我这样一个乡里小儿进城留洋以食遇友自得其乐的无聊杂文,谁愿意冒险出版呢?果然问过好多出版社都被婉言拒绝。直到有天翻译家吴菲女士把我推荐给上海三联书店彭毅文小姐,我这些无人问津的“杂食”杂文才找到了归宿,或者说找到了愿意料理的大厨。经过彭小姐精心地清蒸热炒凉拌红烧油炸煮炖……这盘大杂烩现在终于面世,摆上了席面,呈现在您的面前。 如果我这盘大杂烩的粗茶淡饭能给吃遍天南海北山珍海味生禽猛兽的您换一下口味,帮您爽一下口,那我就比吃什么都高兴了。
何晓毅
2014年7月3日
于日本山口嗜眠斋
由何晓毅著的《食遇》是一部关于食物的随笔杂文。作者出身陕西农村,大学在都会北京,后出国留学,现侨居日本。自认从农村粗茶淡饭到都会大餐大菜,从中国美食到海外洋餐,天南海北,山珍海味,无所不食。本书即为作者所经所历的感受和相遇。从人生初尝到往日回味,信手拈来,随意写去。并且写吃而不重吃,重在写围绕食物的经历和体验以及交往。内容力求多样,行文力求轻松,语言力求活泼,让读者在轻松随意的阅读中感受美味和人情,回味曾经的年代。
由何晓毅著的《食遇》收录的随笔大部分都是十年前断断续续写的。这次趁收集成册的机会通读了一遍,发现里边写的好多事情都和目前的现实不太吻合了。比如写的国内的情况,那时我们还比较落后,相比日本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看日本的事情心态不正常,底气很不足;再比如我孩子那时还小,我也比现在年轻十岁……还有一个问题是,过了上十年,很多情况都发生变化了。比如我有次在北京专门到新街口去找那家担担面馆,竟然还在,而且那个胖姑娘竟然也还在,但胖姑娘显然已经当上领导了,穿的衣服也干净了,也不用卖票了,而是在招呼;再比如我自己现在已经不那么忌讳咖啡,甚至有时还想喝一口了;还比如我刚到日本给我极大帮助的小火,大孩子从京都大学医学部毕业已经当上了令人羡慕的医生,她自己也回上海去了;大学时代一起去秦皇岛,一起喝咖啡的那位最要好的女同学不幸英年早逝,等等,本来也想改写一下,把后来的变化都写进去。为了既保留时代感,又不至于使读者觉得我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每篇文章最后都保留了当时写作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