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亨利·马蒂斯先生:
你好。我想你是知道格特鲁德·斯泰因正在写我的自传《爱丽丝·B.托克勒斯的自传》。我在帮忙整理抄写文本。里头有好些关于你的资料,我得要向你请教。
我想先向先生请教一个问题。有一位正在念教育学的年轻人跟我说,她的兴趣是艺术,她希望念完教育学后进修艺术,问我会不会太迟。我说不迟,当然不会太迟。这些天,年轻人买来铅笔、颜色笔,积极练习绘画,不无战战兢兢的。我忘记跟她说:法国画家亨利·马蒂斯起初是学法律的;大概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即大概你这个年纪,因为一场病,马蒂斯待在家中,百无聊赖,买来一些颜料临摹——他体验到一个全新境界,他觉得自己像活在天堂。此后,他扔弃法律书籍、文件打字机,一头栽进艺术世界里去。马蒂斯先生,我说得对吗?
是的,在艺术的锻炼上,你起步稍迟。跟大部分同代画家、艺术家一样,你经历了艺术学院的训练:人像素描、静物风景、雕塑版画、解剖透视、大小比例、颜色明暗等。学院的训练是厕家、艺术家的一个重要入门。但学院派的学习也会框住了年轻人的灵魂,尤其是制度化了、僵化了的传统与标准。幸好你的画家老师古斯塔夫·莫罗开明:他鼓励年轻人多到博物馆观看前人作品,也建议年轻人走到街上观察描画,表现自己所见所感。你早期的作品有很高的水平,但色彩较低沉晦暗。印象主义画家约翰·彼得·罗素向你解释色彩的理论、指正你的色调。透过罗素先生,你知道了克劳德·莫奈、保罗·高更、文森特·凡·高,你认识了卡米耶·毕沙罗、保罗·塞尚。从这些画家的作品中,你知道不同色彩的表达形式,你知道色彩语言可以呈现的张力。你用色强烈大胆起来。(是的,我要跟年轻人说要多到博物馆逛逛,多到街上溜达,多看不同色彩技术的展示。)
20世纪初,你满30岁。相对同代其他画家,你不算年轻。生活上,你不很充裕。创作路上,你不无波折。我听说,一个冬天,你要画一幅一个女子和一桌子水果的画。那时候在巴黎,水果是非常昂贵的食物。你买来很多水果。为了不让水果轻易变坏,你把房子的温度保持在很低的水平。房子冷,你绘画的时候得要戴上手套和穿上厚外衣。整个冬天,你都在绘画这幅画。可惜,最后,你画的女子和水果不被接受。你每天都在工作每天都在工作。你努力地工作。你很沮丧,也很积极。然后,巴黎的秋季沙龙来了。
1905年,秋季沙龙中,你跟其他几位画家展出的作品叫人非常愤怒:在公众面前呈现的像是用一樽颜料扔掷出来的东西——多么严厉的批评啊——你的作品很不受欢迎。你很是懊恼。不过,斯泰因对你的画却很感兴趣。她在我的自传中写道:这是巴黎的第一个秋季沙龙,大家都那么热切和兴奋,大家都去参观——你知道,我错过了秋季沙龙,那个时候,我还在美国,我是在1907年才到巴黎的——斯泰因接着写道:“那里大家看到马蒂斯一幅后来名叫《戴帽子的女人》的作品:一位拉长了脸孔的女子手执一把扇。”按斯泰因的话说,《戴帽子的女人》的色彩和结构是非常奇特的。斯泰因想买这画。
是的,斯泰因喜欢这奇特的画。《戴帽子的女人》开价500法郎,沙龙负责人说应该可以减至4000第二天,沙龙负责人对斯泰因说:画家不肯减价。斯泰因望着《戴帽子的女人》,感到很费解。的确,大家都在嘲笑这画。但对她来说,这是一幅再自然不过的画。最后,斯泰因把《戴帽子的女人》带回了家。
斯泰因不明白为什么《戴帽子的女人》让人勃然大怒。当时出席秋季沙龙的艺术评论家路易·沃克塞尔先生大抵可以解释:多纳泰罗在一群野兽当中——多纳泰罗是意大利雕塑家,他的作品受人尊敬,写实、平衡、匀称、细致、和谐;而你跟好些人的画——不对称的结构,杂乱无章的线条组合,不知所谓的颜色搭配,吓人的视觉冲击,混乱、狂野、粗拙、非理性——你们的所谓作品混在高雅的文艺复兴的作品如多纳泰罗的雕塑当中,那简直像是野兽(Fauve)。野兽派(Fauvism)由此得名。
是的,学院派在当时仍是主流。被形容为野兽的画家们用了叫人难以理解的技法:不规矩的结构组织,扭曲变形的造型轮廓,强烈对比的颜色,平涂厚画,最后,画面看来毫无立体感。你们如此这般的创作,大抵因为在巴黎看了凡·高、高更、塞尚等前辈画家的作品回顾展得到的启发而已。是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现代艺术不再以宗教或神话故事为中心,后印象主义画家追求光与色的同时,强调色彩赋予个人的感受;你跟一些画家抓住这个脉络,尝试打破传统学院绘画的框架,突显色彩的纯粹:色彩之间的关系,色彩的震撼力与张力,色彩的主观感情投射。或者可以这样说,野兽般的非技术性,是画家对色彩自发与随意的一个表现形式,对色彩解放的一个过渡。是的,野兽性只是一个过渡;事实上,野兽派也很快结束。
因着《戴帽子的女人》,你跟斯泰因认识了。这之后,你有时候到她在花神街27号的住所,聊天、进餐。我听说,《戴帽子的女人》还有一个小插曲。当沙龙负责人把有人想购买《戴帽子的女人》的消息告诉你的时候,马蒂斯太太反对减价出售:如果对方真的有兴趣,是会有兴趣付所要求的价钱的。的确,斯泰因对你的作品很感兴趣,一直都在购买。她在住所的起居室的墙上挂满了画,你的、巴勃罗·毕加索的,还有许多其他人的。我知道,你跟毕加索先生一直互相欣赏,虽然你们从不亲密;我听说,你把非洲雕塑介绍给毕加索先生,启发他一幅重要作品的创作,不过,这不是我想研究的事情,就不在这里冗赘了。事实上,你的作品影响着很多年轻人。后来,断泰因要跟兄长把购人的艺术作品分家的时候,她的兄长拥有了全部你的画,但,《戴帽子的女人》仍然放在斯泰因那里。
不久后,你画《生命的喜悦》(The Joy of Life)——斯泰因在我的自传中也提到了——粗枝大叶的线条,黄色大地,男女拥抱,共舞,或站或卧,松弛,一阕浪漫诗篇,生命快乐之源。你要把人的肢体变形,让位于颜色的和谐与强烈的呈现。你曾指出,你要呈现很多颜色,你要把它们都放到一个平衡的位置,一个稳定的状态,它们互相支援保卫,而不是伤害或破坏对方。的确,《生命的喜悦》的颜色带来喜悦,那是现代生活需要的颜色。《生命的喜悦》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其后,你不再那么狂野混乱,你已远离野兽派风格。
P26-31
导读:美好年代的纸上沙龙
文/李梅龄
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西方文明史上的美好年代(Belle Epoque),举凡文学、绘画、雕塑、音乐等各种创作领域都是新秀辈出、思潮翻涌、轶事传颂不断的宏观格局,而当时各艺文人士日常往来的书信,也就成为记录这美好年代不可或缺的线索,尤其是聚集诸多新锐精英的艺文沙龙所流传的奇闻妙事,更能串联出不同领域相异风格人士之间的认知与思辨过程。格特鲁德·斯泰因当时在巴黎的居所即为最出色的沙龙平台之一,同她往来与受其赞助的艺文新秀日后多为各领域的领航巨擘,当然她也是20世纪上半叶美国文学史上不能不提的人物。
格特鲁德生于美国匹兹堡一个富裕的德国犹太家庭,和美好年代里许多对欧洲文明怀有美好憧憬的文艺青年一样,她二十八岁即从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辍学,前往巴黎寄居在她二哥利奥的住所。利奥专注于研究与购买当时的欧洲艺术作品,格特鲁德很快就急追直上,成为当时巴黎前卫艺术家的重要赞助者。当然,她自己的文学创作也未曾停歇。随后,她的大哥迈克尔与大嫂莎拉也自美国迁居巴黎。斯泰因家族成员在往后所赞助或购入,或以家族成员为题材的艺术作品超过四百五十件,许多皆为各知名艺术家的代表性作品。这些作品日后虽然大多散藏于世界各大博物馆,但“斯泰因家族藏品”的声誉始终长留史册,并成为各大博物馆最为关注的策展题材之一。
“大家都说她不像画上那样,不过一点都没关系,她会像的。”这句话是二十四岁的毕加索为三十二岁的格特鲁德画像后,面对众多“画非所像”的质疑时所发表的声明。这段话日后不但被格特鲁德用在她所撰写的《毕加索》一书中,也出现在她最知名的文学作品《爱丽丝·B.托克勒斯的自传》(The Aulobiography of Alice B.Toklas)中。这本以爱丽丝自传为名的作品,事实上是格特鲁德的伴侣爱丽丝打字,内容全出自格特鲁德之手,叙述她自己在巴黎三十多年社交生活中的见闻与轶事。例如,她曾对海明威说:“你们是失落的一代(lost generation)。”这句话被海明威用于他的知名小说《太阳照样升起》(The Sun Also Rises)的扉页题词。当时与她往来的众多文青人士,日后一一现影在知名的电影《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中。总之,这本表面是爱丽丝、骨子里其实是格特鲁德的自传不但是传奇时代的传奇纪录,也是同志文学中的经典。至于她的那幅画像,那幅她摆了近百个姿势,最后定案于身体往右斜侧45度,眼神专注地望向右前方,暗灰素衣,右手缓置双腿之间,左手夸张地放在左大腿上,霸气地斜撑住整个身体重心的画,那幅与她越来越像的肖像画,跟随她直至临终。爱丽丝依其遗嘱,将画捐给了美国纽约大都会美术馆,于是那幅画也成为这所世界四大博物馆之一收藏的首幅毕加索作品。 1905年,格特鲁德除了忙于写作、社交与摆摆姿势让毕加索为她画像之外,也在和利奥商议后买下了画家马蒂斯的作品《戴帽子的女人》,这幅与《奢华、平静与快感》《生活的欢乐》都是画家当年参展秋季沙龙时广受恶评的作品,除了画风被形容成如同野兽般之外,更被视为是对观者的侮辱,如同“将油彩泼到大众的脸上”。百年前,要观众接受鼻梁上一道绿色油彩,脸庞杂色率性的女子画像,本非易事,更别说购买了。虽然价格并不高,但格特鲁德要拿美国家产的出租所得来买这件备受疵议的画作,也是需要敏锐的决断力的。在争议与肯定的拉扯中,野兽派艺术家自此进入昂首而立的时代。与美国其他在欧洲的收藏家(古根海姆家族、洛克菲勒家族、巴恩斯等)或艺术赞助者相比,斯泰因家族所关注的对象更偏向于当时的前卫人士,而不分创作的题材和领域。这一点在《爱丽丝·B.托克勒斯的自传》中有许多风趣机智的叙述,由此可以管窥出格特鲁德对于艺术在时代变化中的睿智洞察力。
格特鲁德也把她对画家塞尚的认知印证到她的写作中,塞尚是反复观察物体,将形与色在不同空间、不同视点中和谐呈现,她则是让文章中的每字、每句、每一处标点符号、每一段落、每一空白,都是一样的平等、一样的重要。当她与兄长们将购入的艺术作品分家时,她要了塞尚的全部画作,除了一幅利奥坚持不肯放手的画着五粒苹果的静物画。的确,她的写作强调当下与现在,不用常规的文法结构,用她感觉自由的文字书写,文字如同发展进行中的旋律,重复、穿插、流动……印证了她“达达之母”的称号。
本书作者以不同时空、不同女性与艺术家的身份撰写信件,写给20位19世纪末至20世纪30年代的艺术家,宛如格特鲁德当年汇聚各方艺文精英的艺文沙龙。这本纸上文字沙龙,包含了很多轶事和艺术家的小故事,由“现代绘画之父”塞尚开始,以印象派女画家莫里索结束,其中涵盖印象派、立体主义、表现主义、装饰艺术、分离派、新艺术运动、未来主义、抽象主义、风格派、达达运动、超现实主义等各流派的精英。其中14位是男性艺术家,6位是女性艺术家,问答之间,借着文字,重现那个时代的文化氛围,也遥向当时爱艺术、爱文学的格特鲁德致敬。
罗婉仪著的《美好年代——写给艺术家的21封信》以二十一封虚拟的书信,讲述了关于20世纪初集中在巴黎的艺术家的故事。作者以不同时空的数十个艺术家的身份,向二十位19世纪末至20世纪30年代的艺术家写信,宛如巴黎艺术教母格特鲁德·斯泰因当年汇聚各方艺文精英的沙龙再现。全书由现代绘画之父塞尚开始,以印象派女画家莫里索结束,涵盖印象派、立体主义、表现主义、分离派、未来主义、抽象主义、达达运动、超现实主义等流派的代表艺术家,通过对艺术家和作品的分析叙述,形成了一部形式独特、趣味横生的现代艺术简史。
《美好年代——写给艺术家的21封信》集书信、故事、历史、艺术家肖像、绘画杰作为一体,讲述关于20 世纪初集中在巴黎的艺术家的故事;对印象派、立体主义、表现主义等众多流派、风格的艺术特色分条缕析加以说明。
伍迪·艾伦《午夜巴黎》没有告诉你的故事,都在这里:宛如巴黎艺术教母格特鲁德·斯泰因当年汇聚各方艺文精英的沙龙再现,堪称著名电影《午夜巴黎》的现实版。
因为作者罗婉仪本人的艺术家和女性的身份,书中对同类作品中常见的“学究气”和“直男癌”进行纠偏,从内部和女性的视角介绍了众多被忽视的常识和女性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