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一
母亲来电话说,儿子,你爸还剩下最后一口气,就想看你最后一眼,你快回来吧。母亲用哀求的语气保证:这一次是真的。
高逸江挂掉电话,三步并做两步往楼下冲,到了外面,蓦然回首,隐约看见熟悉的窗口映出一个孤单的身影。他知道那是米兰,他也知道即使在家里米兰也会戴着硕大的口罩。没有人能看到这个女人的脸,当然也没有人有兴趣看。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女人会目送他出门,她的一只眼睛已经失明了,所谓目送因此打了折扣;也只有这个女人会守着一星灯光等他回家。
天气糟糕透顶,狂风大作,黑云蘸了水,大巴掌似的从天上摁下来。
逸江开着他的二手吉普车,如箭离弦般地往老家跑。雨下起来了,顷刻间暴雨如注,天地间漆黑一团。本来担心这样的天气高速公路会关闭,但为车进出的关卡敞开着,收费站的姑娘表情冰冷而僵硬。上了高速公路后,他发现,这个夜晚,这个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赶路。前方、后方都难得见到车辆,阴森漆黑的高速公路上只有他的车发出一点微不足道的亮光和声响。雨刷器的摆速无法满足驱雨的需要,车子仿佛是在大海里航行。
爸,你要等着我,等我。逸江的眼眶湿润了。泪眼朦胧中,他看到父亲佝偻着身体一瘸一拐向他走来,其实父亲的腿不瘸,但常年超期超量的劳动负荷使他腿部关节严重受损,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高逸江是家里的老三,却是目前唯一的儿子。他姐姐十八岁时出嫁,姐夫婚后好吃懒做,是九道沟村著名的“二流子”。姐姐没出阁时眉目清秀,没笑也像是笑,透着喜兴,婚后渐渐变得愁眉苦脸,即使没什么愁事,也是一副愁苦的表情,好像她已习惯了那副表情,就像习惯往脸上涂抹大宝SOD蜜。他哥哥在姐姐出嫁那年,也跟村里人去山西挖煤了。早几年还寄钱回家,后又捎信说在外面找了个媳妇。媳妇也没带回来过,再后来,就没了消息。山西有人带来口信,说是死在煤井下了。他在山西哪里,又在哪口井挖煤,家里人无从知晓。
逸江曾想去找,被母亲拦下,母亲说,上哪找?再把你丢了咋办?这就是他的命。家里就指望你了,你还是好好念书吧。在逸江儿时的记忆中,父亲爱说爱笑,营务庄稼是一把好手,唱起“讨吃调”常惹得大姑娘小媳妇又是脸红又是笑又是唾骂。哥哥出事后,他没见父亲掉过泪,父亲依然如故地牵着家里唯一的一头老黄牛去放牛,在贫瘠的土地上种山药——多年后城里人不屑地对高逸江纠正:山药指的是淮山药,你说的那个是山药蛋,应该叫土豆。高逸江才一脸惊异地发觉,原来叫了几十年的山药竟然叫错了。错了吗?可是生活中错了的又岂止于此? 父亲只是变得越来越沉默,一天难说一句话,“讨吃调”更是再也不唱了。有时候逸江觉的父亲的存在一如不存在。
那一年高逸江在坝源县第一中学读高二。
一道闪电从远处深邃的夜空里扑面而来,逸江不禁打了一个激灵。这样的夜晚令他胆寒。二十多年的光阴被一道道闪电击穿了,宛如轻烟,淡了,散了。他清楚地看到了读高二的自己:清瘦的脸,黝黑,鼻子像希腊人一样又高又直,嘴唇和下巴的线条显得忧伤。他穿的那身衣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用家里土布缝制的。
那个初夏温暖的午后,他和同村的贾壮在学校袖珍似的操场上打篮球。他站在篮板下拍了几下球,准备投篮,忽然瞥见一个女孩子从他们班教室走出来,女孩子穿一件棉布白裙,宽宽的,带着自然的褶皱,走起路来腰身一收一放,起伏不定。她走过匝地的树荫,阳光穿过银杏树叶子,筛下点点光斑,明明暗暗的,没来由地叫他不安。
他手里捉着球,脖子像鹭鸶似的越抻越长,贾壮捅捅他的胳膊肘,说:看什么呢?小心看到眼里拔不出来。
逸江回过神来,挠挠头发,有点羞涩地笑笑,把球传给贾壮。
贾壮和逸江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小学、初中都是同学,后来又一起考入这所全县唯一的高中,也是县里的最高学府,俩人要好得形影不离。贾壮个儿不高,寸头,壮实,眼神很亮,无处宣泄的荷尔蒙憋出一额头青春痘。贾壮投了一次篮,没头没脑地说:“麻杆”那小子,我现在咋越看他越不进眼?干脆叫上哥几个收拾他一顿!“麻杆”是他们班长,叫张少山,他发育得太玉树临风了,麻杆一样飘过来,让人提心吊胆,怕他随时会跌倒在地“咔嚓”一声断成两截,贾壮就给他起了外号——麻杆。
壮壮,班长咋惹你了?逸江不解。像金庸武侠小说里的江湖门派一样,班上的同学基本分成两派,一派是高逸江、贾壮、“几何”这些从农村来的,父母大多是“修理地球”的;另一派是“麻杆”、欧阳木兰(刚才惊鸿一现的穿白裙的女孩子)、李晓莲这些家在县城的,父母大多是国家干部,端的是金饭碗、银饭碗,他们吃的、穿的、用的与高逸江他们相比明显不同。据说“麻杆”的父亲是县财政局局长,欧阳木兰的父亲是县里鼎鼎大名的欧阳副县长,用新世纪的语言说,他俩就是县级的“官二代”。在20世纪90年代,“拼爹”这个词尚未进入国人的词典,不过“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这一类理论也已经深入人心。逸江对“麻杆”的印象还不错,因为“麻杆”身上似乎并没有县城孩子身上那种令人生厌的优越感,他对同学们都很友好,前几天他还带来几件自己的旧衣服,给班上家庭困难的同学穿,确实篇了他们的燃眉之急。重要的是旧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让过于自卑而又过于自尊的农村同学感到诚挚的同窗情谊,没有一丝施舍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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