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芹著的《遥远的不回头的(精)》属于“本色文丛”，是海天出版社精心打造的一套名家散文丛书，入选者均为我国有名的学者和作家，其作品在国内均有一定影响力。本丛书为小开本精装，清新自然，有书卷气。名家散文在图书市场上很多，但像“本色文丛”这样成批量、连续成辑推出，且已形成一定规模的却不多见。“本色文丛”自问世以来，在读者中已形成一定的阅读影响力。

《遥远的不回头的(精)》一书为海天出版社“本色文丛”中的一种，共收入边芹不同时期的散文随笔几十篇，其中既有对生命的思考，亦有旅法期间的文化思辨，文笔优美、语言飞扬。

 自序：戏与角

辑 一

 在路上等着你

 痕迹

 冰山与石子

 逃到哪里放得下这颗心

 大家闺秀

 再见，永恒

 生与命只有这一点点差别

 万圣节与天堂鸟

 一把琴存在的理由

 偷来一条命

 遇囚记

 永别了，忧愁

 看，不等于看见

辑 二

 1967年的旅行

 遥远的，不回头的

 地铁中转站

 时间显得很长，永远在夏天

 腐殖土下

 三角地

 黑暗前的黄昏

 世界尽头与灰色人群

辑 三

 记事本

 心被厌恶的手奉承着

 玫瑰湖

 阳光下的影子

 狼犬人生

 纯种狗与杂种狗

 人与宠物

 杰拉尔的和平鸽

 勒克莱夫人

 火，绝望的火

 美俗与美德

 戏中的西方人和戏外的中国人

辑 四

 劳伦斯的俘虏

 宏大与渺小

 美景墓地

 无画的名画

 细节的流传

 新贵族沙龙的晚会

 野蛮人的入侵

 忘却的七色

 世界尽头和两个翅膀

 阿萨亚斯和成熟的季节

 干年旧梦滚落在地

 神庙与圣像

 现实与眼睛

 伤口周围的人

 用不完的“脂粉”

痕迹

先人去了哪里?自从“科学”统领了游兵散将的人生观，“进步”就把古往今来谁都未能绑架的历史驯服了，从此这头穿云过雨的巨兽接到各方邀请，上至太空下至地底，却再也没有选择方向的随意。历史方向没有了悬念，就像再也没有惊喜的旅行，让途中人惆怅。那日在玄武湖边闲步，经郭公墩，读了几首郭璞的《游仙诗》，便觉两千年前做鬼也幸，虽行不至万里，飞不过山尖，但满脑子旅行终点的惊艳。

如果以“出入”二字概括人生这或长或短的过程，“人”不管多么卑微，“出”都是拖泥带水的，仿佛曾经的每一步都预谋着要留痕迹。那些魂灵去了哪里，我们终究是不知道的。我们只能在他们停靠某个站点的时候，依稀地窥到旧影，但那已经不是鲜活的影子，而是追着魂灵游历世纪的器物。

某日我走进一间展室，巴黎古董廊一个半营销半展览的陈物室，里面一房间抽鸦片的器具，集一个半世纪中国各地工艺之大全。这个星球上可以搜罗到的金石土木，经手的灵动、审美的智慧，以惊世骇俗的别样和精致，化作令人眼花缭乱的瓶瓶罐罐，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主角的主角：烟枪。

谁能想到一个民族沉落的影子会这样精雕细琢地跨越世纪，凝缩成足以与时间抗拒、与生命唱反调的物品，从一个个主人的手里滑脱，惊魂似的尽可能抹去血迹和苦痛，将被剥去的尊严收藏在灵巧的指缝间，悄悄地逃出命运之门，幻变为抽象的唯美，聚会在一间灯影迷离的展室里。那就像金碧残留的大宅云集了上流社会的遗老孤少，一屋子脂粉香绢，隐愁暗限、离泪别梦全都梳理成册，入了戏。

从那一天起，我意识到“出”并不是无踪无影地走脱、灵山仙水地化烟成雾，或者撕心裂肺、血荐轩辕地走进文字、彪炳汗青，“出”的全部意义在“留”。为此先人们可谓绞尽脑汁，从墓葬习俗到石刻碑文，华夏先人是人类历史上最透彻地悟到去与留之秘密关系的人，由此不必依附于神、托付于主，是那份“留”的殷切、贪婪和固执坚守着这片广袤的土地，千代万世地见证着我们的文明。传承和记忆时常没有想象的虚幻，亦没有文字的浪漫，而是带着器物的真与实。先人用过的器物即便体无完肤也以残缺的执着携带着不弃不离的记忆，一步步跟着我们。

自古，代与代之间是靠日常生活和劳动的器物手传手牵拉的，生死相随的它们时常比血缘还要忠实，不偏不倚对抗着时间这随时随地要捅上一刀的刽子手，锲而不舍追随着突变逃离的基因，忠于职守黏合着破裂隐遁的情感，让短暂变成持久，让中止变为延续，让无情变作有情。那乌亮的竹木、幽幽反光的铜铁、拒绝时间留痕的陶瓷、永远藏着逝者体温的丝帛，替代了不知所终的魂灵，默默地守护后人。是手传手让那些被动的、没有生命的存在充满了言语；让走不进历史，也挤不进家族血缘史的它们成了历史、家族史最忠诚无误的证人。当它们穿越世纪，经世世代代摩挲传递，不再新鲜的容颜每一道伤痕、每一块斑驳的油漆、每一缕深嵌的灰土都是灵魂不灭的见证。那死生无测的漫漫长途有了它们的牵手，突兀变得恒定，跌宕变得平和，无凭变得有据。

然而“现代”将“留”索契讨债般地收缴了，“出”化作一股灰烟，无仙无境；一代一代再也没有器物的交接，替代它们的是银行里几个或大或小的冰冷数字。用品、工具没有了百代千年接力的手，遂成失魂的垃圾，每一代自是制造垃圾的一代，人死器灭，子女恐后争先往外清倒，只乐了图财小贩。新潮、时尚、消费让人终于追上了时间，夺了刽子手的屠刀自己动手、欢天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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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戏与角

这个世界说到底是由五花八门的职业组成的，职业就是人的手艺。人究竟是因思想而存在，还是因手艺而存在，这是个绕不出的哲学命题，所以我们不去绕了，就从一个简单而平面的观察出发。

如果社会是一整块拼图，那么人就是图上凭着他们的手艺所据的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某一块，是构成各种职业的手艺上上下下、角角落落、见缝插针搭建了那个叫作“社会”的万宝盒。没有繁多的“宝”，盒便难以为继，存在也只能叫作“兽笼”或“地狱”。是手艺让“社会”这个词取代了“兽笼”和“地狱”，让人为与己毫不相干的同类做着不同程度的奉献而非陷害。

在这个万宝盒里，有一门职业叫作家。这两个字很奇怪，因为语焉不详，我便觉得不大适合套在自己头上，别人套我没办法，我本人反正没把自己当成“作家”。为什么把用文字描绘世界的人称为“作家”?据考证，这两个字古代有“管理家务”、“治家”之意，可这个意思与用文字复述生命的活计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理解的现代意义上的“作家”一职，就是编戏为了在其中做主角的职业。也因为如此，我不视自己为这行的全手艺人，我不想在自编自导的戏里当主角，在别人的戏里尤其在那个叫“历史”的大人物的戏里做个配角，也不枉活。做全手艺人，我有点担待不起，那样的一出大戏，要有点胡说八道的本事和自圆其说的蛮劲，要坏到头，搅到底，该出卖的、能背叛的一点都不要心有余悸，反正只有一个目的，上天揽月、下海捉鳖、海枯石烂、体无完肤也要构建那出让自己当主角的大戏。

单从这一点，古代没有“作家”这一行也就好解释了，古代文人要含蓄和自尊得多，知道编多少戏演多少角，没有免费的交易。何况没人能单吃这碗饭活出好命，这就让贩卖本能无论如何挤不进道义旋涡的中心。由此“史诗”、“画卷”这类词古代华夏文人是不用于自家文字的，那么大的角，戏就闹大了，编那么大的戏，要有胡言乱语而不脸红的本领，要有点地痞流氓的胆量。那个年代，书香门第、礼仪之家难出此等文人。卖别人不易，卖自己更不易。

而“作家”最称手的活计还是出卖自己，有的人卖真货，有的人卖假货；有的人标实价，有的人标虚价。不管是剖心掏肺还是谎话连篇，无论是一口价还是打一折，他卖的就是构画中的那个主角。

既缺少做全手艺人的特质，又自始至终怀有尽可能不做主角的意识，早早成了文字俘虏的我，便一直跟我的捕获者做着捉迷藏的游戏，出没无常。这让我的狱卒们非常不爽，他们成天寻思着跟着主角横扫天下。

这本小书便是我与这帮心怀不满的狱卒一场游戏落下的把柄，“大戏，大戏!主角，主角!”他们不断地要做绑票交易，不曾想我死心塌地落在绑匪手里，并不想用大戏和主角换回我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