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外祖母说,她用软绵绵的双手轻轻地把我抱起来,又把我放回包袱上。
河面上笼罩着灰蒙蒙的湿雾;远处忽而露出一片黑色的土地,接着又在雾霭和水汽中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都在颤抖。只有母亲把两只手垫在脑后,稳稳地紧靠舱壁站着,一动也不动。她脸色铁灰,愁容满面,面部的轮廓模糊不清;她紧闭双眼,一句话不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一个我所不熟悉的人,就连她身上的衣服也使我感到陌生。
外祖母不止一次地小声对她说:
“瓦里娅,你就吃点东西吧,哪怕少吃一点儿也行,好吗?”
她缄默不言,纹丝不动。
外祖母跟我说话时,总是柔声细调,如窃窃私语,跟母亲说话时声音要高一些,但似乎有点谨小慎微,畏畏葸葸,而且话很少。我似乎觉得,她有点怕母亲。我看出了这一点,这使我和外祖母更加亲近了。
“萨拉托夫,”母亲忽然气哼哼地大声说, “水手在哪里?”
她说出来的话也很奇怪,叫人听不懂:萨拉托夫,水手。
进来一个膀大腰圆、头发花白的人,穿着一身蓝衣服,送来一个小木匣子。外祖母接过木匣子,开始把弟弟的尸体往里面放,放好以后,她伸开胳膊,抱着木匣子便向门口走去。但由于身体太胖,她只有侧着身子才能挤过那狭窄的舱门,她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样子显得十分可笑。
“哎呀,妈妈!”母亲喊了一声,从外祖母手里夺过棺材盒,于是她们俩便消失不见了;我留在船舱里,仔细瞧着那个穿蓝衣服的男人。
“怎么,是小弟弟死了吗?”他弯下腰来对我说。
“你是谁?”
“我是水手。”
“萨拉托夫是谁?”
“一个城市的名字。你往窗外看,就是这个城市!”
窗外出现了土地;黑暗而陡峭的河岸显得雾气腾腾,看上去就像从一个大圆面包上切下来的一片面包。
“外婆到哪里去了?”
“埋葬小孩去了。”
“是把他埋在地下吗?”
“是呀,不埋在地下还能埋在哪儿?”
我对水手说,在埋葬父亲的时候,把两只青蛙也活活埋掉了。他把我抱起来,紧紧地搂住我亲了两口。
“唉,小弟弟,你还什么事情都不懂呢!”他说, “青蛙用不着去可怜,上帝保佑它们!你就可怜可怜你的母亲吧——你看她多痛苦呀!” 我们头顶上响起呜呜的汽笛声。我已经懂得这是轮船在拉笛,所以并不害怕。那个水手急忙把我放在地板上,扭头就往外跑,边跑边说:“我得快点跑!”
我也想跑出去。我跑到舱门外,昏暗的夹道上一个人也没有。离门口不远,扶梯上的镶铜闪闪发光。我朝上望了一眼,看到一些肩上背着口袋、手里提着包袱的人正往下跑。显而易见,大家都急着要下船——这就是说,我也该下船了。
可是当我随着一些男人走到船舷踏板前面时,人们都冲着我喊起来:
“这是谁家的孩子?你是谁家的?”
“我不知道。”
有好长时间,人们碰我,拉我,抚摸我。最后,那个花白头发的水手来了,他一把把我抱起来,说:
“他是从阿斯特拉罕来的,是从船舱里跑出来的……”
他抱着我跑进船舱,把我往行李堆上一放,就走了,临走,还用手指头指着我吓唬我说:“你再往外跑,我就打你!”
头项上的喧闹声渐渐平静下来,轮船已经不颤抖了,也听不见河水撞击轮船的砰砰声了。船舱的窗口被一堵湿漉漉的墙壁挡住,舱里变得又暗又闷,包袱好像都胀大了似的,挤压着我,憋得我十分难受。说不定人们会把我一个人永远撇在这空荡荡的轮船上不管吧?
我走到门口,门打不开,门上的铜拉手也拧不动。我抓起一个盛牛奶的瓶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朝铜拉手上砸去。奶瓶碎了,牛奶溅在我的腿上,流进靴筒里。
我由于失败感到十分苦恼,便躺在行李堆上,小声抽泣起来,后来就噙着泪水睡着了。
我醒来时,轮船又发出强烈的击水声,颤抖起来。船舱的玻璃窗亮亮堂堂,看上去就像一个圆圆的太阳。外祖母正坐在我身旁梳头发,她眉头紧皱,嘴里小声念叨着什么。她头上的头发多得出奇,密密实实地遮盖住她的肩膀、胸脯和膝盖,一直垂到地板上,又黑又亮,泛着蓝光。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板上提起来,悬空提着,挺费劲地把那个木齿稀疏的木梳子插进厚实的发绺里;她撇着嘴,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闪射着愤怒的光芒,她的脸盘在这大堆的头发里变得又小又可笑。P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