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誉西方的哑行者,以诗文书画封蜡英伦气味,访山水风物看破异中之同。
蒋彝著,罗漪文、罗丽如译的《牛津画记》讲述了迁居牛津时,蒋彝原本只想短暂停留,却一待就是五年。因为战争,家国故土渺不可及。在这座举世闻名的文教之城,蒋彝像地道老牛津般优游于丰厚的自然与历史之间。他发掘出隐藏于古老学院中的自然之美:与白天鹅同立树下躲雨时的无声交谈,草原楼旁三株开花的小樱桃树……他注目牛津师生们在书店、酒馆、食堂内的形象,带领读者呼吸润湿的空气,瞥见小径上腆肚持杖的绅士。哑行者从平凡的琐事里看见深意,内心则时刻回荡着远方的故乡。
洽味河的夏天,雪中的商业大街,牛津学联的辩士,鳟鱼客栈的孔雀……蒋彝著,罗漪文、罗丽如译的《牛津画记》结合插图、书法、诗歌,以妙趣横生的笔法,用英文勾勒出作者从伦敦迁居牛津五年期间的所见所闻,展示了牛津这座城市的历史沿革、地理风貌、风俗人情、文化生活。作者发掘出隐藏于古老学院中的自然之美,注目牛津师生们在书店、酒馆、食堂等场所的形象,带领读者呼吸英伦润湿的空气,瞥见小径上腆肚持杖的翩翩绅士。本次出版的是英汉双语版,方便中文读者欣赏这一经典作品,也适合英语爱好者及学习者阅读。
火炉前有一张舒服的沙发和两张扶手椅。我坐在写字桌前的旋转椅上,想象着老师转身问学生问题。面向花园那扇窗旁,有道门通往卧房,房间虽小却非常舒适整洁,里头也有扇窗面向花园,采光明亮,还有取暖的小电炉。起居室另一扇窗户旁则是一间小房间,架子上排放着各式各样的瓶子、玻璃杯、盘子和碟子,另外还有两三个橱柜。卧房对面是堆满书的书房,但陶希无权使用。
那位教师投身军旅之后,过着怎样的生活?跟他在这些房间的日子比起来,有何不同?我一直忙着揣度这些,直到两个仆人进来,思绪才中断。仆人各自提着一打啤酒,并未留意到我。其中一人说道,倪先生今天又要宴请朋友了。他们留下啤酒走了,第三名仆人来时,带来十多瓶矿泉水。我很纳闷,陶希是不是经常买这么多茶酒,尤其是他的橱柜里已经有很多了。接着又来了几盒香烟和糕点。
我安静地坐着,一名老裁缝走了进来,臂弯里有两套新西装。他非常健谈,问我知不知道倪先生在哪儿,又提到他在其他时间都碰不着倪先生,所以一直试着在晚上来找他。他非常喜欢倪先生,乐于服务这样的好学者,事实上,他已经服务倪先生将近两年了。我想起考克斯所写的《牛津回忆录》,里头提到“牛津生意人的‘记账系统’,和他们急欲将年轻人的名字记在账簿内的恶劣行径,至今仍影响着无知的年轻人,使他们泥足深陷,并因囊中羞涩而无法脱身”。然而,陶希不是无知的年轻人,目前就我所知,也不至于无法“脱身”;再者,这裁缝看起来也不像个讨债的。
最后,裁缝不耐久候,收起衣服并留了口信,请倪先生到他店里试穿。但我劝他再多留一会儿,跟我谈谈他所知的瓦德汉学院。他显然所知甚多,也很乐意跟投契的听众分享。他提到陶希对面的房间曾闹过鬼,常常在晚上踱步上下楼梯。没有人知道那是谁,或是在做什么。“我们有一阵子没听到他的声音了。”裁缝以此作结。
裁缝离开一阵子后,陶希的一位朋友走了进来,他受邀于今晚来访。我们并未向对方介绍自己,因为在这学院的房间里,似乎不用那么正式。虽然我是个外人,也不熟悉大学生间时兴的话题,但在等待的时候,我们仍聊得很热络。这位年轻人显然熟悉陶希的房间,很快就自己动手拿起一瓶啤酒和两只玻璃杯。我跟他说我很少喝酒。之后他又为自己点了一根烟。
不久,陶希和他的朋友们涌了进来,客人们不待招呼,就自行喝起酒、抽起烟来了,陶希也希望他们能宾至如归。很快地,房间充满了嘈杂的声响和尖锐的人声。我跟不上话题,那些句子似乎很短且不完整,一堆名字喊来喊去,收音机也打开了。我在喧哗中微笑坐着,喝一小杯雪利酒,感到脸颊正在发热。
我椅子的扶手上坐着一位名为罗杰-克罗斯基的年轻人,最多不超过20岁。他发现我是唯一没抽烟的人,就笑着说我是非常好的“年轻”小伙子。他青春红润的脸使我忘了自己的年纪肯定是他的两倍。另一名年轻人和罗杰大约同龄,在某段时间几乎是话题中心。我得知他刚扮演了伊恩·海伊《舍监》一剧的宾博一角,这戏在牛津剧院上演了一周左右。(P6-7)
在我一生中,总有哑行者紧紧相随。他拿着画笔与古墨,悄悄地在我身后蹑足随行,不曾间断。
1941年某日,父亲将母亲、妹妹、祖母与我送往约克郡谷地的尼德谷地乡间,以躲避战争炮火,他带给我们一本《约克郡谷地画记》。那年,我才七岁,喜欢书里的图画更胜于文字。我知道,书本是一位名唤“哑行者”的中国绅士所写,他还以有趣的中国画法描绘许多我所熟悉的景色,诸如基恩西峭壁、名为哈铎的瀑布等。我喜欢第74页插图里的兔子,到现在仍然如此,但中国画家不认为我们的山谷足以入画,我颇感失望。
数年后,我到牛津就读一所寄宿学校,父亲又给了我一本《牛津画记》。这一次,他画的是我一天经过数次的地方,比如大学公园里的彩虹桥。我一直很钟爱这本书,却不知蒋彝当时的住处离我学校仅不到一公里之遥。
25年后,我住在纽约,某一天,看到一幅中央公园湖泊的水彩画,那不容错认,正是哑行者的作品。我很惊讶,蒋彝居然到过美国。书店将画标价300美金,这在当时可说是一大笔钱。我多希望我买下了它。
然后,又过了四分之一世纪,妻子从牛津博德利图书馆的礼品店买了一叠圣诞卡,上面印制了蒋彝的水彩画,描绘着战时的商业大街,大雪纷飞中,除了一辆红色巴士,一切近乎空寂。我将卡片寄给朋友,其中一位当时是《周日独立报》的编辑,他很喜欢,并向我打听画家的事。再一次,我完全不知道这位画家跟我一样,那时也住在牛津的南荒原路,几乎是门对门,我住在41号,他住在28号。
当时我所知道的蒋彝,就仅止于以上所记的内容。然而,我衷心希望编辑找我写篇文章介绍他,因此做了一些功课。(结果编辑并不感兴趣,这是成功的编辑之所以成功之处,有足够的热诚去促使人们写东西,但又不致邀太多稿。)下面是我找到的资料。
蒋彝1903年出生于九江,这座古城镇位于中国中部地区的长江畔,是那一带瓷器产区的集散地。蒋彝本名仲雅,家境并不富有,但属于所谓“士绅”阶层。蒋家宣称自己是公元前2000年时皇室的后裔,从10世纪起,就拥有一些田产,包括肥沃的水田与贫瘠的山田,相比之下,其土地数量之多足以让所有的英国公爵显得仅如暴发户一般。一直以来,无论是佃户或他们所缴的田租都没什么改变。蒋家开枝散叶,但都住在同一座向外延展的三进大宅中。
仲雅五岁时,母亲便去世了,不久就是1912年的革命与后来的日军侵华,种种变故摧毁了那持续千百年、演变缓慢的生活方式。1940年,他离开中国已经七年,蒋彝(让我们用他自取的名字来称呼他)出版《儿时琐忆》,以哀伤的笔调追忆古老的习俗、节庆,以及在传统的家庭中长大成人的感受。整本书洋溢着温暖与深情,但又带着淡淡忧伤,不时还掺杂些许流离的苦涩。
蒋彝习惯以他自己的水彩和线条画为自己的文字配插图。其父蒋和庵也是画家,如此向他父亲致敬,非常恰当。蒋彝记得,12岁时,父亲教他混合颜料,也教他制作柳树炭条来作画。他学着像他父亲般长期观察花朵与蝴蝶,再加以描绘。就我看来,比起肖像画或他擅长的山水画,这类题材(或山谷的兔子),他会画得更为传统,更富“中国”味,或许早期的训练可解释这一点。
因为“某些理由”,蒋彝在南京东南大学攻读化学。服完兵役后,他曾短暂教过化学,当过报刊撰稿人。后来又成为三个地方的行政首长,包括九江。他认为那是一份“令人厌倦的口舌工作”。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写作与画画时,蒋彝会选择以“哑行者”为笔名。
1932年,蒋彝在苏州太湖的船屋上住了一阵子。1933年,他与地方军阀发生冲突,以当时地方军阀的恶行,这势必会给蒋彝招来性命之忧,因此,事后蒋彝远避英国。去英国是很顺理成章的事,因为九江是英国的条约口岸,在那里,英国虽谈不上特别受欢迎,至少也算坏在明面上。
……
蒋彝注意到英国的阶级自负与种族傲慢,由于他诞生于充满自信的古文明,因此能以更高的眼界,稍挫其气焰。例如他对牛津学联的一段回忆:“我与朋友正在楼上的读书室喝茶,突然间,房间角落一个裹着黑色大衣的巨大身影站了起来,像在演戏般,朝侍者伸出右手,说:‘我要盐巴,盐巴。’他无疑是牛津的毕业生,所以对这地方及侍者如此熟不拘礼。”这个反讽很斯文,但丝毫不减其辛辣。
伦敦的寓所被炸毁后,蒋彝搬往牛津,并在当地住了五年。战后,他立刻到美国待了数月,然后返回牛津。但他又于1955年移民美国,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中国语言与文化长达16年,也曾在哈佛大学与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短期授课,证明其学术声望与日俱增。其间,哑行者仍挪出时间造访巴黎、都柏林,他所描绘的波士顿与旧金山令人惊异,为系列游记再添新章。
这些书远比一般图解的旅行指南来得丰富,作者假托游记,描述了一连串奇闻轶事、对比参照,对传统习俗及所见人物的自我形象,不时有极为犀利的评论,尤其对某些极隐晦的骄傲自大与殖民优越。然而我认为,是插画,让游记显得与众不同。蒋彝是三种鲜明风格之能手:精细的线描,通常带有一些讽刺画的灵巧笔触;水墨画,例如动人心魄的爱丁堡雨中街景,或湖区的清晨一瞥;工笔的水彩画,如他所画的牛津和波士顿,尤其是他的童年。
蒋彝的作画技巧受到中国书法的影响。但如果有人说,他的作品是典型的中国绘画,他会不胜其烦。“这些作品绝不是什么典型的中国风格。”他写道,“我的画,是一个中国人的独特表现,而不是全体中国人。”
1972年“尼克松访华”以及中国重新开放后,蒋彝回到老家,并出了最后一本书《重访祖国》。也许,如他的华裔同辈——杰出建筑师贝聿铭亲口对我所言:他内心仍一直觉得自己是中国人。1977年,蒋彝重回中国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并于同年10月在当地去世。波兰裔作家埃文.霍夫曼从小就被带到加拿大,并在美国接受教育,她曾在作品《在转译中失落》里精彩描述了移民的复杂情结。蒋彝从未失落,但他也不曾被转译。他运用他的中国技艺与感性,创造出一种既不属于中国也不属于西方,而是全体人类共通的深切的仁慈与同理心。
戈弗雷·霍奇森
牛津,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