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咖啡?”我发问后才看到咖啡机亮着灯。“有,五块钱。”中学生模样的清纯女子边回答边去按机上的按钮。老实话,别说她泡制的是咖啡,即使是白开水也买,图的只是在店里安坐不遭白眼的权利。
我拿着盛上滚烫咖啡的纸杯子,环顾店内上下。楼上有多张桌椅,无人,宜对雨发呆。楼下在货架的空隙摆下两张长方形桌子,摆放得有点别扭,距离很窄。一张已被两位中年女士占去。我居然一反看雨的初衷,在女士们旁边落座。
并无任何绮念,老到具起码的自知之明了,无论重口昧的吊膀子还是闲闲出之的初级调情都不宜,我有的是消磨阴的资本。从购物袋掏出几本杂志,翻起来。芳邻连看我一眼都不屑,忙于诉衷肠或发挥飞短流长的看家本领。只断续续听到一些闲谈,如买“牌子衣服”多少折头,小江新的头发难看,公公摔伤胳膊,女儿在班里考进十五名,海天空的话题。忽然想起,莎士比亚戏剧有一角色,被称“上帝的间谍”。我这么偷听下去,恐怕也是这样,她们所泄露的“情报”只对关注“人性”的上帝有用。杂志的标题有吸引力,可惜正文字体太小。
女士的絮语停了,我从杂志上移开目光,原来其中一位伏在桌上午睡。失去对话可能性的伙伴只好和手机过不去。我望向店外。雨在骑楼以外豪爽着,潮润的空气缓缓侵入。雷声渐渐消隐,教我想起巨兽沉雄的脚步声。咖啡甜得难以下咽,想必是“三合一”即溶品,只喝下“两块五毛”。然后对着老天出神。
无端牵挂起此际的公园来,如果不是不期而至的雨,我将走过那浓绿掩映的所在。凤凰树着花才几天,红得纯粹,浓冽,像决绝地赴死,这下子一定满地落红,花岗岩石板铺就的花径是怎样的凌乱?紫荆花似乎能躲过雨劫,从这里望去,隐约看到大街旁枝头零星的艳紫。洗净尘土的葵树更能和最本色的翡翠比高下,玉兰花的香魂呢?
芳邻睡得更加放达,伙伴看聊天无望,离桌去浏览柜子内的乳酪面包和法国风味的拿破仑多层松饼。我惊讶地发现,她腰板之广阔,足以比得上举重的壮汉,正应了陕西民谚:“躺下的婆娘,放倒的树。”意为:二者直立都不显眼,平放时体积马上膨胀。尽管她并不伟岸,当然也不苗条。这一印证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但可解我的无聊。
家门口有一棵山茶树,我并不怎么欣赏它,花太不起眼了,红瓣白瓣色地都不够地道,像给水彩颜料染出来的。而况太矮小,远远比不上旧居后院的那棵,一开就是上百朵。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刺激得园子里的马蹄莲和郁金香一起努力开花。
可是,昨天雨后,我在进门的刹那,被茶树下的落花吸引住了。都是刚刚坠地的,多数的花托向上,少数向下,露出绿蒂。无论正反,都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似如来佛祖的莲座。树下所铺的泥土疙瘩并不平坦,可是并没妨碍花展示殒落后的庄严。眼前的小方土地,仿佛是一个水平如镜的潭子,落花浮在水上。风在树上穿过,花瓣颤摇。我深深地被落花的姿势所感动。P2-4
这些小品多半八百到一千字,尺幅之内,舒卷自如,落笔时一点击发,四围共鸣,触机成文,诉诸悟性。无因果,有纵深;无和声,有高音;无全景,有特写;无枝叶,有年轮。他取材广泛,向外则山川草木天地日月信手拈来,向内则心肝脾肺脉搏体温皆是文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涸干,无压力,多潇洒,有生机,海生潮,云生霞,花生蝶,熟生巧,美连连,意绵绵,文心生生不已。
——王鼎钧
刘荒田先生的文章一向很长,尽管海外华文发表园地狭窄,他的长文仍源源刊出,十年不绝,以致文友们把他写的“小品”忽略了。最近他把“美国小品”选出176篇辑成新书,令人睁大了眼睛看他的另一面文采。
网络时代,“短文”越来越多,“小品”却越来越难得一兀尢了。小品是秋水文章,纯净与密度并存,单一与完整并字,坦荡与余韵并存,它不是未完成的长文,也不是长文中的一段或局部,更不是长文的提要或缩小。这种作品多了些美感,少了些意见,多了些灵性,少了些烟火,许多人在国内办得到,出国以后办不到,闲暇安逸中办得到,辛苦忙碌中办不到,甚至有人说,古人办得到,今人办不到。我很奇怪,刘荒田先生为什么总是办得到。
我对“刘氏小品”发现较晚,因缘始于他的《海上看烟花》,乍见题目,这篇文章好难写,必须写海,写烟火,还得加上夜景,如鼎三足,不能跛腿,网络短文最缺少写景的能力。他写夜景有新意:“雾气起了,镶嵌在水边的灯火分了层次,高处的超越了雾,财大气粗地放着钻石般的光明”,这大抵是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才有的审美。“前方不远处一艘大轮,灯光的繁密,只有拉斯维加斯赌场外的夜可比美。这人造的豪华,落在大海深刻而严峻的黑色中,在荒诞里别有徒劳的壮烈。”这是受现代主义启发才有的拟人和移情。有这样一支笔,足可以写小品了。
“人就在烟花中。大大小小的船只所围着的半圆,是烟花所覆盖的空间,烟花的雨网,把我们罩起来。头顶上,色彩的飞翔,图案的开谢,整个过程观者也纳入其中。”这一段倒也寻常。“一样进射,一样绚烂,一样黯淡,一样死亡。”这就是惊人之句了,烟火以最短时间演示“生变异灭”的现象,整个审美过程似模拟的轮回,这境界就大了。“观者的影子能到达水下,被黑暗吞噬,好在再黑的海水也有光亮。烟花却在空中消失,散在水面只有熄灭后的碎屑。在无声无息地针砭肌肤的海的力量下,茫茫的雾中间,人工的昙花在上,我们是夹缝的旁观者、享乐者,也是受难者。”三种身份错位,境界立体化,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宗子、坡翁、乃至尼父,在这一点上恐怕犹有未到之处。
用昙花比喻烟火之后,文势似已收束,没想到奇峰最后耸起:“夜里,我梦见张先生家的昙花开了。,’天上?人间?虚实互依,我想起东坡先生《后赤壁赋》飞鸣而过的仙鸟,以不结作结,无人能续,但觉无限依依之情。小品文居然写到这一步天地!
以后我就不肯错过他的“千字文”了,他有“绕过”前人的能力。例如他写行人远去,送行的人还在盯住背影,“远行人甚至会感到,背上两处圆点,一似拔火罐般热着,那是对方的目光所凝聚。”很精彩!“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呜”。“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都没挡住他。他写山茶花谢了,“无论正反,都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似如来佛祖的莲座。”“篱竹后的花,早上都成了向着太阳吹响的军号,傍晚落在黑色的泥土上,也这般端端整整地坐着,坐成展翅欲飞的紫蝶,坐成打坐的仙家、冥想的哲人。清晨的露珠在落花上闪着,那光彩和盛放的鲜花一般骄傲。“花瓣就这般坐着,直到变黄,变黑,变成泥土。自然率赋以它的最后章节,没有悲哀,只有神圣。”这就绕过了“化作春泥更护花”,“落花犹似坠楼人”,有自家风貌。
这些小品多半八百到一千字,尺。洛笔时一点击发,四围共鸣,触机成文,诉诸悟性。无因果,有纵深;无和声,有高音;无全景,有特写;无枝叶,有年轮。他取材广泛,向外则山川草木天地日月信手拈来’向内则心肝脾肺脉搏体温皆是文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涸干.无压力,多潇洒,有生机,海生潮,云生霞,花生蝶’熟生巧,美连连,意绵绵,文心生生不已。
这位广东才子上山下海,呼吸过灵秀之气,再经西化打磨加工,天意造就一颗魁星。当然他还要继续前行’还有一些人要绕过,也许包括他自己。走下去!桂冠在那一头等着他。
(本文原载于王鼎钧先生《书滋昧》一书)
四十九年前,一位广东台山乡村里的年轻人雨天去理发。理发师突然瓮声瓮气地说一句:“后生仔,你不该待在这里,走!”“走?去哪里?”“笨,去哪里不行?反正不在这里,越远越好,走就是!”
为了这个愤世的师傅传达的“神谕”,年轻人远行万里。他对自己说:不回家是不对的,也是不可能的;不走尽可能远的路,不看尽可能多的风景,且留下尽可能详细而完全的记录,然后回家,既辜负了家乡,还亏欠那个雨天偶遇的理发师。
他就是著名美籍华裔作家刘荒田。他当年出走美国,使中国大陆少了一位循规蹈矩的公务员,世界华文界却多了一位笔走龙蛇的散文作家。如今,他终于回家。虽然他已坐拥旧金山湾区的别墅,但仍回到广东佛山购房,常常回来住住,探亲访友。
前几年退休后,刘荒田几乎把所有时间投人到写作中,成了“专职作家”。看似老眼渐花,实则炼就了火眼金睛,将“三度人生”的所见所闻所感形诸笔下,以悲悯情怀点化,熔铸成文,自成一体,面目与厕身体制的所谓专业作家的写作判然有别。
这种由中而西,出西返中,援西人中的人生历练是可遇不可求的,但直面生活、直面自己的精神,对于写作者来说却有普遍性的启发意义。过去很多作家慨叹“缺乏生活”,所以要“深入生活”“体验生活”,可怜复可笑,活人竟然不在“生活”之中?!作家为了写作竟然要另行“体验”?!现在似乎好一点——当下生活终究比文学还要曲折和精彩,连“体验”都不用,仅凭在家看报上网上的新闻就可以获得写作素材了——其实还是躲在真实生活之外隔靴搔痒。
得益于东西游走的经历,穿过许多横街窄巷,见识过各色华洋人等,本身就在生活之中,刘荒田无须作名士状向壁虚构玄谈卖弄,他关心粮食蔬菜、饮食男女。“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这话是并不“愉快”的张爱玲说的,当然她指的是童年,有一种失落的反差和怀念。而刘荒田的“愉快”却是当下的,是数十年中西游历后的反顾与感悟——也许有一种艰难的况味,所谓“年年过年年难过”;更有通透的洒脱,“年年难过年年过”;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在:将每一日作绝对时间维度的延展,摊开来审视,细细品味。
身居现代都市,刘荒田却有陶渊明的情怀,别人匆匆忙忙地赶,他却是“消消停停地走”,看蓝的天,灰的雾,“灿烂如锦的霞”,看见“在街旁垃圾桶盖上啄食的两只乌鸦”,也看见“以门外货架上的红苹果和黄橙子向满街微弱的阳光叫板”的杂货店(《乌鸦看》)。他平时喜莳花弄草热爱大自然,更关心有温度的人间,喜为凡人造像,为俗世瞬间留影。雷雨骤至,在四处避雨的人群里,他不慌不忙“踱”进咖啡店,点一杯“拿铁”,看雨听雨,从邻座两个女人的家常絮语中体味芸芸众生的琐碎和安稳(《雷雨中》);回到自家院落,他感动于院里的落花朵朵如佛祖的莲座(《落花的坐姿》);碰见家门外林荫道上的小鸟,“整整一天,我的心情极佳”(《鸟儿和我》)。即使在“乏味”的早晨,“浑浑噩噩的寂静”里,他也有新奇的发现,黄色校车里的胖司机笑嘻嘻地向下车的孩子招手告别,老师牵着黑孩子的手,爷爷牵着孙女的手,妈妈牵着儿子的手,年轻父亲牵着儿子的手,“孩子仰起头,得意地说着学校的趣事,父亲大笑”,这牵手的美好一程,“不但在亲情的交流,更在于生之希望”(《早晨》)。
美国梦曾经是很多人的梦,但对于新移民来说,至少在开始遭受生存危机和文化撞击之际,可能未必再相信那是一片流着蜜和奶的土地。刘荒田的小品文里对此也多有着墨,看到雾障里的落日,他会联想到《离骚》,会联想到“落日故园情”(《黄昏》)。“一只鹧鸪飞来,高踞烟囱的边沿,发出悠长的‘咕咕’。我一惊,原来异国的鹧鸪,啼声和宋词里的深山同类并无二致。”(《乌鸦看》)但他的特出之处在于,并不简单地赞美或呼号,不隐恶也不饰美,而是在琐屑的日常生活描摹中,超越对异文化的伦理审视,以悲悯之眼光,发掘人性之幽微。他去国后的早期,写作主题并不缺少思恋故土的乡愁,但他很快超越其上,不论国度,不论肤色,不论人种,皆倾注以同情。在《死亡假面》一文中,他对于同事拉丁裔人荷西的死因作种种追究,终不知其是因爱因恨因财,对他到底是该悲该憎该爱,如罗生门般,难有确切答案,让人不禁对这样一个倏然而逝的生命怅怀不已。荷西的命运似乎与每个人无关,又似乎是每个人的投影,这是一种更为寥阔广大的人性“乡愁”。
荒田不仅善于外观,也时常内省。向外的观察与向内的省视,是体验生活的不二法门,一般的作家往往明于观人,但仅止于此,流于不设身处地的漠然旁观,近于手术台上一些医者冷酷的柳叶刀,谈不上体贴,谈不上温度,谈不上深情,更谈不上悲悯。而读刘荒田的文章,既能读到一般人看不到的幽微处,又能体味到超越于细节的真意、诗意、暖意,宛如当下切身亲历,让人动不忍之心。
近些年来,荒田创作的相当部分小品文,文体上更近于杂感,以立论为主,篇幅短小,间或以逆向、辩证思维做“翻案”文章,或可视之为“脑筋体操”。这是否与年纪有关?正如鲁迅到了一定年纪,不再作虚构的小说,而投身于如匕首投枪的杂感写作。但荒田的随感式小品文即使尖利也不刻薄,似乎带着一种他的师友王鼎钧先生散文中的绵长醇厚,又自有他笔下独具的生活质感。“礼赞剑客的生命的,正是这声籁,而不是别人(无论是敌是友)的血与头颅。最后,剑和人生,都被磨成齑粉,那是至高的圆满。”(《哪把剑经得十年磨》)这种反调唱出的不仅是机智,且是智慧了。
自新时期以还,中国大陆的散文创作历经了从外在大我向内在小我的转变,但往往是絮叨呓语索然寡味,作黄钟大吕状又难免近伪。如何在真实当下,以有情之眼,具发掘之力,刘荒田的小品文可为镜鉴。
吴小攀
我们在这个快得不能再快的世界上日复一日,忽视了春花秋月、夏虫冬雪,忽视了母亲递来的一杯温水,忽视了爱人捧上的一条毛巾,忽视了朋友的一个笑脸……
是时候,停下脚步,带着心,看看生活,关心粮食和蔬菜,关心自己和身边人,悠长而美好地度过每一天——每一个不会重复的二十四小时。
刘荒田的眼中,笔下,满满地是我们的生活,是每一个琐碎、看似重复又充实的日子。
感慨这一年过得真快,感慨这一周过得真慢,光阴之所以有不同的速度,乃基于人感觉上的差异,与被钟表和日月分割的岁月是两码事。带极大主观随意性的“速度”有三种:苦难中的慢速,平淡中的中速,快乐中的快速。张爱玲的名言,粗看是不可能的,一如无法拥有“甜蜜的痛苦”、“失败的成功”。速率和“水深火热”一样缓慢,而又“相愉快”,这等好事,超过了“腰缠十万贯”。
《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悠长美好地过每一天。
《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悠长美好地过每一天。我们无法逆转光阴,唯有珍惜当下。
刘荒田之文字,练达精干,时有反转。正如我们的生活,有着意外,有着惊喜。如此快节奏的生活下,我们或许该走走停停,放慢脚步,审视周遭,欣赏无处不在的美和幸福,包括爱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