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夏天,受戴季陶先生委托,梁思成与刘致平一起,应邀到广汉参与重修县志,承担了拍摄、测绘古建筑的任务,留下了广汉县(今四川省广汉市)的全套影像资料——城墙、会馆、文庙、武庙、公馆、书院、寺庙、道观、宗祠等,几乎囊括了城市的所有典型建筑。令人震撼的是梁思成拍摄的从广汉西门外去成都的大道上,前后五座鱼贯相连、极为壮观的牌楼,牌坊上装饰精美的故事浮雕清晰可见。
这些珍贵的照片一度不知所踪。萧易著的《影子之城(梁思成与1939\1941年的广汉)(精)》首次较完整地公开了这批古建筑照片,再现中国古建筑之美。
百年之前,城墙、衙门、文庙、关岳庙、城隍庙、牌坊、奎星阁,曾是每座城市的标准配置:恢宏的城墙环绕城池,蜿蜒的护城河保护城里的百姓;高大的牌坊上写满故事,是庄严的地理坐标,也是精神的华表;文庙祭祀孔子,奎星阁供奉魁星,古老的城市这才流淌着源远流长的文脉;城隍庙俨然阴间的衙门,年迈的奶奶常常绘声绘色地讲起城隍爷拿人的故事,忠奸善恶在人们的敬畏中代代相传。
广汉一隅,何尝不是中国的缩影?通过萧易著的《影子之城(梁思成与1939\1941年的广汉)(精)》,探讨中国城市布局,解读不同类别的建筑在城市中的功能和主次关系,也勾勒出中国人与建筑的关系。
桥梁善良的回响
与成都平原的许多城市一样,广汉诸水环绕,翻开嘉庆《汉州志·地舆记》,从东到西,由北向南,绵阳河、石亭江、白鱼河、石滚河、上龙河、下龙河、分水河、黄土河、鸭子河、小石河、马牧河、濛阳河、白土河、清白江缓缓流淌过汉州。水孕育了文明,带来了丰盛的物产,自然也催生了桥梁。
从北城门往北,沿途经过金雁桥、沉犀桥、和顺桥,西城门外是通往成都的官道,沿途分布着桂花桥、石锦桥、西城桥、姚景桥,此外慈恩桥、罗经桥、白鱼桥、众成桥也沟通着南来北往的百姓、商贾、僧侣、文人、脚夫。营造学社在广汉走访了慈恩桥与众成桥,以及三水镇一座不知名的龙桥。三座桥各具特点,一座木廊桥,一座石拱桥,一座石梁桥。
广汉桥梁的历史,至少可以上溯到汉代。2007年2月,小汉镇柳林村村民在石亭江边放牛时发现一个汉代铁桥墩,上小下大,高115厘米,底部直径55。1厘米,顶部51厘米,四周铸有篆书铭文四行:
“广汉郡雒江桥墩重卌五石太始元年造。”太始年号在中国历史上出现过四次,分别为西汉武帝刘彻、十六国前凉张玄靓、南朝侯景、渤海简王大明忠。后三个割据王朝都不太可能在广汉造桥,西汉年间,广汉郡郡治曾设在雒城,桥墩应该是此时铸造的。汉代一石约30千克,据此推断,桥墩重约1。35吨,这是中国迄今年代最早、规模最大的汉代铁铸件。
雒江即今石亭江,经过搜寻,考古工作者在江边发现了29块外范残片,其中八块有字,分别为“雒”“郡”“广”“江”“重”“年”“卌”“五”,可以拼凑出“广□郡”与“雒江”等信息。据考古工作者推测,这座汉代古桥可能为浮桥,铁桥墩是江中地锚,不仅维系桥梁主缆,也用来牵辍舟船。
《历代汉州志》中有不少桥梁的记载,诸如灵公桥、罗经桥、白鱼桥、金雁桥、西成桥、镇宁桥等。几乎每座桥背后,都隐藏着官员与善人的故事,这其实也是桥梁史的缩影,中国古代的桥梁,或由官员贤达倡议,百姓捐资;或由善人信士出资,主持维修。
广汉城外十里有条白鱼河,古来无桥,行人往来皆赖舟渡。年逾六十的老夫人余氏,目睹行人渡船之苦,遂动了修桥的念头。州人对她的行为颇为不解:“徒杠舆梁,有司之责也。尔一妇女,何敢掠美?”余氏不为所动,联合贾茂仁、王拔凤、王文涛等人,最终修成白鱼桥。
城东北五余里的灵公桥时常被水冲坏,道路也由此受阻,乡民涂翁慷慨捐出“白金八十两,食石二十石”,并与石匠一同前往金堂峡口取石,历经数月得条石百余根,重修灵公桥;罗经桥在三水镇石坡山,由州人罗经出资修造,历时二百四十日完工,乡人感其善行,作谚云:“赞念福生,福生则有无穷之美,美则嗣续昌欤,家道康欤,田蚕利欤,六畜藩欤”;三高桥在李施庙前,州人来庙祭拜者众多,居士高进之发愿修葺,事未竞已作古,其子泰元、春元、奉元继承父志,三高桥最终修成……
P338-342
1953年,我从重工业部调到清华大学建筑系工作,在中国建筑史编纂小组任绘图员。编纂小组的主任是梁思成先生,其他有刘致平、莫宗江等建筑学家及一些年轻人。但是没多久,建筑部成立建筑科学研究院,把编纂小组的大部分成员调到研究院去了,只有莫宗江跟我留在清华大学。清华大学建筑系也在调整机构,我被调入系资料室负责资料收集、整理工作。
刚成立的资料室一无所有,但它却接收了营造学社抗战以前的全部成果,其中有上千本原始测绘稿,数百张绘制完成的古建筑图稿,数万张照片与底片。我对这个资料室和这个工作真是太喜爱了,整天埋头在整理和熟悉这些资料上。
当然,刚开始我的注意力多停留在北平、正定、应县、蓟县、易县、太原等地的古建筑上。一天,在整理营造学社旧物时,我偶然发现一只落满灰尘的蓝布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放着560张照片、底片,它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四川广汉。
1941年夏天,受戴季陶先生委托,梁思成与刘致平一起,应邀到广汉参与重修县志,承担了拍摄、测绘古建筑的任务,几乎留下了全套影像资料。这个西南小城地处成都以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那肃穆的文庙、高耸的奎星阁、华丽的会馆、热闹的祠庙、清净的寺院,以及数不胜数的宗祠与民居,给梁思成、刘致平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这是营造学社第二次来到广汉。他们首次到广汉,是1939年的川康古建筑调查。8月27日,刘敦桢、莫宗江、陈明达一行从昆明出发,梁思成因左足中指擦破,感染炎症,9月9日才乘飞机到重庆与他们汇合。11月16日,梁思成一行沿川陕公路北上,调查了广汉、德阳、绵阳、梓潼、剑阁、昭化、广元,再顺嘉陵江而下到阆中、南部、蓬安、渠县、南充、蓬溪、遂宁、大足,由重庆回到昆明龙头村。川康古建筑调查行期近半年,他们往返于岷江、嘉陵江沿岸,川陕公路沿线,跑了大半个四川。在兵荒马乱的时代,考察的艰辛程度可想而知。
过去的人们对川康古建筑调查知之甚少,但这次困难重重的考察,却将西南尘封的汉阙、崖墓、摩崖石刻、寺院、祠庙、塔刹重新展现在国人面前,大大充实了中国建筑史的内容。明年就是川康古建筑调查八十周年了,我希望有更多的学者能参与到这项研究中。
在整理广汉的资料时,我发现一个特点,广汉古建筑的宗祠比重极大,有的满条街都是,而且建筑质量极高,外表华丽,内部整洁、严肃。满墙都是祖先留下的祖训,教人怎样做人,怎样处世。可惜1949年以后广汉的宗祠大多被拆除了。我曾就这个问题问过梁先生,梁先生对我的问题也很感兴趣,他想了想,严肃地说:“对!这是广汉的一大特点,说明广汉人民对祖先的尊敬与崇拜,能促进整个宗族的团结。为什么广汉比周围的县都发达、繁荣,原因就在于此。”
后来,我还找到了梁思成先生撰写的广汉古建筑手稿,有《开元寺铁鼎》《龙居寺》《龙兴寺罗汉堂》《金轮寺碑亭》《张氏庭园》《乡间民居》《文庙棂星门》《广东会馆》《石牌坊》诸多篇章。
2017年冬天,作家萧易来拜访我,他花了几年的时间,系统地整理了营造学社在广汉拍摄的560张照片。萧易对照地方志,梳理古建筑的历史、沿革;走访街头巷尾,与老人聊天,复原建筑布局、挖掘记忆。萧易将平面的、零散的照片,组成一座座立体的建筑;又将立体的建筑,组合成一座有血有肉、有人情味的城市。
当年营造学社在中国匆匆走过许多城市,囿于精力、经费,往往拍摄的是当地最精美、最古老的建筑。而在广汉,梁思成、刘致平先生却几乎拍下了这座城市的所有古建筑,文庙、文昌宫、字库塔、广东会馆、陕西会馆、四川会馆、开元寺、龙居寺、关岳庙、城隍庙、娘娘庙、溪南祠、益兰祠、钟鼓楼、慈恩桥……广汉的古建筑,涵盖了会馆、宗祠、寺院、民居、桥梁、牌坊诸多类别,它们几乎是中国每座城市的标准配置。几十年前,我们的城市还遍布各式各样的建筑,却在“破四旧”“文革”以及城市建设中接二连三地消失了,今天已很难在一座城市中看到成片的古建筑,感受雕梁画栋、飞檐翘角。
当然,我们了解古建筑,并不是思古怀旧,古建筑其实是了解中国文化的窗口,比如文庙,代表着儒家文化与在城市的投影;比如宗祠,见证着一个个家族繁衍生息的历程。不同的建筑,体现了不同的社会功能,对应着中国传统文化里的科举、道德、宗族、同乡、信仰,等等。
从这个角度而言,通过广汉,我们能探讨中国城市布局,解读不同类别的建筑在城市中的功能和主次关系,也勾勒出中国人与建筑的关系。就像萧易说的,梁思成、刘致平先生给我们留下了一座“影子之城”,每个中国人都该到这座神秘的城市中,走走,看看。
林洙
于北京学清苑201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