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镜澄
清乾隆年间,古城南京小仓山,一面舒缓的山坡上,矗立一座小小的寺院,叫水月庵。
清人袁枚《随园记》,开篇便说小仓山:“金陵(今南京)自北门桥西行二里,得小仓山……登小仓山,诸景隆然上浮,凡江湖之大,云烟之变,非山之所有者,皆山之所有也。”
看官不要以为,凡叫庵,里边都住着尼姑。不是。查查古籍便知,庵的本意,是草房。《释名》曰:“草圆屋谓之庵。”《本草纲目》曰:“庵,草屋也。”
通常,世人确实把女性的修行场所叫庵,却忽视了男性的修行所在也可以叫庵。汪曾祺小说《受戒》里边,有个和尚庙,叫荸荠庵。小仓山上的水月庵,同样也是和尚庙。庵的主持,是个清瘦的老者,叫镜澄。
史料记载,有清一代,国中有很多座水月庵。北京有,南京有;山东肥城、江苏常州、广东潮州,也都有;也有叫水月寺的。
南京水月庵,在众多的同名佛寺中,并无丝毫独特之处。独特的是人,老僧镜澄。
镜澄是个诗僧。
诗僧,或叫文僧,古今多矣。以唐朝为例,史籍留名的,就有皎然、灵澈、贯休、子兰、虚中、可明等百人以上。
镜澄的诗品,不在唐代诗僧之下,可惜,世人极少看到。原因在于,这人有个怪癖,每写完一首诗,便立刻烧掉。
只有两首例外。那两首,是镜澄赠给少年玩伴吴澹川先生的。
老吴在尘世间颇不如意,花甲之年,才混了个秀才的名号,加上妻悍子不孝,一气之下,到小仓山找镜澄来也。
老吴的意思,出家算了。镜澄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留他住下。意思大概是,你住上一段时间再说。
老吴走进水月庵当日,镜澄赠他一首诗,《留澹川度岁》,道是:
留君且住岂无因,比较僧贫君更贫。
香积尚余三斛米,算来吃得到新春。
诗中的“香积”一词,俗人陌生,佛门中人却是熟得不能再熟。三个意思,一指佛号,二指佛寺,三指僧人的饭食。“斛”字,即便是俗人,也熟得很。容量单位嘛,秦汉时期,十斗为一斛,南宋末年改为五斗一斛。
老吴手握镜澄的诗稿,两眼水渍斑斑,心说,我这和尚兄弟的日子,也过得凄惶,庵里总共还有十五斗米,明年新春之后,吃什么呀?
老吴心里落着老大的不忍,但还是住了下来。镜澄每天上香念经,都算正经事。老吴闲人一个,除了读书散步,便无事可做。闲得发痒呀。一日忽生雅兴,吭哧吭哧,从山中挖出一棵老梅树,又吭哧吭哧,移栽到水月庵的佛殿之前。
镜澄在一边观望,面带微笑,却是无话。不久移步僧舍,再露面时,手中多了一纸诗稿。老吴接过诗稿,见标题跟以前所赠一模一样,内容却毫无关联,道是:
新栽梅树傍檐斜,待到春来便着花。
老衲不妨陪一醉,为君沽酒典袈裟。
当晚,镜澄和老吴,都喝得大醉。许许多多的少年往事,让他们一件件一桩桩摆满僧舍。本来就逼仄不堪的所在,变得更加拥堵。
看官也许有疑问:和尚可以喝酒?
作者替镜澄答话:和尚怎么就不可以喝酒?
此事何必认真,古今酒肉和尚,多矣,多多矣。
早春二月,老吴终于耐不住寂寞,某日午后,独自下山,舒肝舒肺地游了一回随园。随园跟水月庵相距不远,就在小仓山下。(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