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灯光
小巷很长,白天可算是一道风景。南边是一排楼房的背面,楼房的墙上画满了小巷孩子们的“画作”。北边的院墙上时不时会探出几朵小花。春有桃,夏有石榴,秋有海棠,冬有梅。可是无月的夜晚,就有点幽暗阴森了。路面也不好,坑多石子多,不小心就会崴了脚。
梅子更怕走在无月的小巷里,因为她要摇着轮椅走完这条小巷。她租住的屋子在小巷的尽头。三年前,为了阻止父母离婚,梅子从楼上跳下,摔断了双腿。在经历了生与死的反复较量后,梅子离开了她生活的那个城市,离开了愁白了头发的母亲,选择了这样一个江南小城居住了下来。她不想看到那些同情和怜悯的目光。她用她从家带的钱,在一所学校附近办了一个读书社。如今读书的人少了,况且她书社的书多是纯文学类的,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所以生意不太好,除了房租和生活费,所剩无几,但梅子很知足,因为她生活得平静而充实。
梅子在学生下晚自习后把白天借走的书归还了才能回家。回到小巷时,大都要到十一点了。借着月光,梅子把轮椅“吱吱嘎嘎”地摇进小巷不算什么;无月的夜晚,梅子就把轮椅摇得很慢。幽深的小巷静得可怕,轮椅颠簸得厉害,发出的声响很夸张。梅子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又不敢往后看,就想把轮椅摇得很快;轮椅一快,就不好掌握方向,有时会碰到墙上,把轮椅碰翻。
最近梅子发现,小巷口第三家的灯光总是亮着。灯就安在窗户边,柔和的灯光从窗口照到小巷里,照亮了大半条胡同。梅子很感激那家的人,同时又觉得奇怪,为什么别的人家都睡下了,这家的人却还亮着灯?他们家是干什么的?这个房间住着的是什么人?不会是专门给自己留的灯光吧。梅子又暗自笑起来:怎么会呢?她在这里又没有一个熟人。
天数一多,梅子就觉得真的蹊跷。于是,她走到小巷尽头,拐过弯,却没有进自己的屋子。她探头往小巷口看,发现灯光已经灭了。梅子的眼睛湿润了——为这份默默的守侯,这份无私的关爱。
第二天,梅子买了一大兜水果,摇着轮椅去找那个专门为她驱走黑暗和恐惧的人。她敲了很久的门,才出来一个瘦得像把柴草、举步维艰的老奶奶。梅子问:“这里只住着您一个人吗?”老人点点头。梅子满含热泪:“老奶奶,谢谢您每晚等我回来,给我照亮回家的路。”老人说:“你不用感谢我,应该感谢你的母亲。我是受她之托才这样做的。她知道你不肯回家,不愿见她,而她天天盼着你回家呀。回家吧,孩子。不然,你母亲也会像我一样,把眼快要熬瞎了。到我完全瞎的那天,就不能给你照亮回家的路了。”
梅子告别老奶奶,把轮椅摇得很快,因为,她要回家。今天就回。 一巴掌,一辈子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在县城上学,高二。快要收麦的时候,有一天上午放学,我冲出教室,准备向食堂冲刺,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小名,低头一看,是爹。爹将鞋子脱了,垫在屁股下,坐在我们教室窗户下等我下课,现在正穿鞋子。爹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一迈脚,差点摔倒。我忙扶着他。他不好意思地说,坐了半节课,腿麻了,老了啊。爹身边有个袋子,我要背,爹不让。我扶着爹往外走。
爹说他是来卖杏的。家里有棵杏树,麦黄的时候杏子也熟了。爹叹口气说,城里人都不吃杏子了,五毛钱一斤也没有人买,一上午才卖了五块钱。到了学校门口,爹把裤兜儿翻了个底朝天,把所有的钱都掏给了我。爹说,再苦几天吧,收了麦咱就有钱了。爹要走,我说什么也不让。我拉爹去学校附近的烩面馆去吃羊肉烩面。爹说,我吃过三次了,不吃了,不好吃。我不吭声,只管拉他往前走。
学校附近的几家烩面馆人都很多。我拉着爹到了最冷清的香香烩面馆。我要了两大碗羊肉烩面。爹说他要小碗,我坚持说两大碗。烩面下出来了,爹又要把烩面拨到我碗里一些,我不让,爹就把碗里仅有的几块羊肉夹给了我。我没有再拒绝。爹在碗里加了好多辣椒油。爹吃得很香,吃得热气腾腾,吃得热情高涨,汗水把他花白的头发都浸湿了;头发一湿,更显得稀疏了,更显出老态了。有见过我爹的同学,说爹老得都能当我爷了。
在我们吃过饭去结账的时候,麻烦来了。老板说上星期你来我们这儿吃过饭,对吧。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当我意识到情况不妙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已经点过头了。老板说,那次你们吃了我五碗饭,都没给钱,你这次把钱都付了吧。我不想为难你,只要你把饭钱付给我就行。上次十块,这次四块,一共十四块。你先替他们垫出来,回头你再给他们要。我一秒也不愿在这儿停留。我准备查钱,看够不够。爹跑了过来,和老板吵了起来,说老板讹人,说人家欠的账为啥让我孩儿还?老板也生气了。老板对爹说,你孩儿他们把我害惨了,知道吗?他们上次来吃饭,快吃完的时候,放碗里一只苍蝇,反说我的饭不卫生,吃了饭都不给钱。坏了我的名声啊,我的饭馆都要开不下去了啊。爹愣住了。爹说,我不信,我孩儿不是这样的人。老板说,学生娃啊,开始谁信?还是听他们同学说的,后来别的饭馆里的人也说见过他们几个。爹掉转头,用失神的失望的愤怒的眼神儿看我。我的头脑失去了思维,一片空白。
我看到爹举起了巴掌。我闭上眼。“啪”的一声,非常响亮,但我却不觉得疼。睁眼一看,爹的巴掌打到了自己脸上。我跪了下来。老板过来抱住了爹。有热热的液体滴到我头上,也不知是爹的汗还是爹的泪。 爹给老板说了很多好话,求他不要把我的事告诉学校。老板满口答应。爹把没卖完的杏送给了老板,说好他明天再来还欠的十四块钱。爹拉着木偶一样的我走出香香烩面馆。爹走路像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爹在学校附近的胡同里找到了他的破自行车,看着我,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爹骑上他的破自行车,佝偻着腰,离我越来越远了。快拐弯的时候,我大声喊了一句,爹,你走好!爹停下车,回过头,用颤抖的声音冲我喊道,孩儿,你也走好!
这是十年来我第一次喊他爹。
爹是后爹。(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