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应得很自然,还拖着长长的语调。
“老……林。”初次见到他的人,通常这样尊称他,以为开口就叫他臭多少,是不是有点那个。没想到,他却立即纠正道:“别客气啦,叫你老子我臭八就行,臭八就是你老子我,你老子我就是臭八。”
他那么喜欢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臭八”这个名字是不是真给他带来了好的运气。
家,在西桥港边,是一排简陋的三间平房。一条仅一辆板车宽、约一公里长的坑坑洼洼的机耕路无声地维系着他的家,使它不至于孤零零的和村庄失去联络。
门前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墓丘,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茅草,令人联想到毒蛇或精灵。臭八始建房子挖地基时,掘出了几根白骨、一具骷髅,里面还有一群白蚁,正在死去的年代久远的名人或庸夫的天灵盖上搭窝。
也有院子,围墙其实是用零碎的石头、砖块随随便便垒成半人高的圈圈,从表面上看似“壁垒森严”,可是你只稍用力一推,它保准应声而倒,像在寂寥而萧飒的风中告诉人们:进入这圈圈就是我臭八的家。
围墙外面,从港沿到港中央用竹篱笆围了一个鸭寮。有几处竹篱笆已残缺。昔日这里鸭欢鱼跳,好生热闹;今日却静悄悄的,犹如一潭死水,使人感到有点儿“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酸楚。鸭寮里除了风干的鸭屎,还有几截半埋在地里的鸭毛。
老母年近七旬,身体还算硬朗,只是出门得拄着手杖儿。
老婆笋菜有着一张像泥巴一样颜色的干瘦而狭长的脸。
大女儿林菜花,跟在有钱人儿女后面,背着书包。
二女儿林菜头,也叫“傻妹”,却是臭八心头永远的痛楚。据说,傻妹六岁以前还蹦蹦跳跳,非常活泼可爱,正如她唱的歌一样:“我们的明天真美好,美好的日子像太阳。啦啦啦啦啦啦……”但她.六岁那年发了一次高烧。“也才39度半啊!”臭八一提起这件事,心还隐隐作痛。当时,他抱起她直奔县城,本想直接去找县医院的医生,但腿却鬼使神差迈进了仅隔一条街、收费比较低廉的乡卫生院,他这一迈,就彻底地改变了林菜头的命运。住了一星期卫生院之后,林菜头的高烧虽然退了,但大脑却给烧糊涂了,变成了不懂得吃喝拉撒的傻瓜女,到现在还一直在请医问药,也还是那副呆傻样儿:看人眼瞪瞪的直发愣,有时还莫名其妙地“嘿嘿”傻笑,嘴角总有流不尽的口涎。
老实说,还有一个三女儿叫林菜根,呱呱坠地时真把他吓了一跳。天啊!我前世造什么孽啊?怎么生出这么个怪胎?嘴巴和鼻孔连在一起!他恨不得一生下来就掐死她,但他毕竟不够狠毒,始终下不了手,也始终没有好好地照顾她。那婴儿生下来没几天就得了肺炎。他故意不让治,但婴儿的哭声是那么顽强,好像讨命鬼一般催着他起身。
“娃娃总是心头掉下来的肉!死乌龟!你不能那么狠心啊。”做母亲的几乎无力起床了,婴儿的啼哭声,直接捶打着母亲的胸膛。母亲的手抚摸了婴儿的小脸,是那样的烫,仿佛摸到的不是一张脸倒是一块火炭上烤熟的铁。母亲又哭了起来。
等臭八把她抱到县医院时,医生说了一句要他不得不掏钱又心里不踏实的话:太晚了,怕是不行了。结果是他花了八百多元,婴儿也留在了医院的太平间。
“臭八,你家厝宅风水不好,煞人倒霉。不要再生了。”
“你娘的,就懂得图便宜,早告诉你房子不要盖在坟墓后面,你看,这不是得报应了嘛!”
有些乡亲看不下去,有的劝,有的骂。
“你娘的!龟笑鳖无尾!你老子我爱生几个就生几个!”他嘴上虽说得这样执拗,背地里却悄悄地去做了结扎术。(P2-3)
长长短短的十一篇小说,每一篇都是建立在对地域文化深刻的体悟之上,其叙述,处处体现着闽南文化对现实世界——特别是乡土世界的浸染、生发和推动作用。从民俗风尚、思维习惯、伦理样相,到生活态度、行为方式、迎送礼仪、语言特征,都是文化浸润下的产物。闽南文化的元素,既是叙事的氛围,也是叙述的内容,又是情感的状态、土地的乡愁。因而让人看到人性呈现的来路和生活存在的理由。这一点,与埃林·彼林的保加利亚乡村故事和沈从文的湘西传奇相仿佛。所不同的是:埃林·彼林的粗糙,万重山的精致;沈从文的原始,而万重山的现代。
——凸凹
找一种苦来受
万重山
明明知道写作是一种苦,却偏偏爱上这种苦。这叫苦命吧。无他,我只能顺道而为。
在创作《镇海老人》时,我特意将里面的几个主要人物命名为世香、态花、炎艳、凉海,意图隐喻世态炎凉的主题。如此用心,在时下躁动喧嚣的江湖几人能解?!
我出生在农村,生长在农村,工作在农村,浑身上下始终摆脱不了草根味儿、泥土味儿。
笔名叫万重山。山,土之聚也。天地悠悠,希望自己有一定的高度,像山一样厚重、一样沉稳、一样远望肃然。
第一本中短篇小说集取名为《豆田狼烟》,土的味道更浓了,在这块浸润着千千万万农民血汗的大地上,犹犹豫豫地升腾起了一股烟。这股烟,不是请客吃饭的炊烟,是呐喊,是关照,是发人深省的狼烟。数千里外可见。
书里面主要人物的名字叫臭八、老简、六趾、补锅、半丁、半阴阳、春桃、秋桂、梅花、百合、菜花、香芋等,也体现了一个字——“土”。他们实实在在地说着人话,实实在在地吃喝拉撒睡,实实在在地与内心的兽抗争,与宿命抗衡,毫不矫饰,活出自己的率真与个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存法则和温度。这温度正来自脚下的这片热土——闽南。
翻开书,一定有丝丝的闽南风扑面而来。这风,是潮湿的,带着大海的澎湃、远山的安宁。
“人,这一辈子,风云际会,劳心沥血,终是在如来的掌心挣扎。”(《我爱过》)
“往事如烟,在风轻云淡中默默地溃烂。”(《镇海老人》)
一种挣扎,一种溃烂,尘世的禅机大抵如此。
书里面的主角,那些现实中的原型大多已经驾鹤西去。但这些小人物在各自小小世界里的挣扎,甚至他们的一颦一笑、一嗟一叹均带着一种特殊的标签回光返照,化茧成蝶。这,就是文字的力量。
是的,写作从来都是个人行为。与你共舞到白头的始终只有自己的影子。但我坚信,我浅浅的洼地里宿着太阳、月亮和星星。
点亮自己,并独自啜饮这份孤独和苦。有多少个灵魂在指尖正排着队等待重生。
我仍然无法浇灭执着心的燃烧,这就是我的宿命。
包括您,亲爱的!我们所有幽独的写作者病症相同,终将如一滴露汇入浩瀚无边的时光海。
但愿您目之所及,就是我们的缘分所在。请多赐教!
是为后记。
2017年2月28日
“在场”之痛
凸凹
《中外名流》的主编,诗人、散文家黄长江给我推荐了一部一个叫万重山的闽南作家写的一册小说,叫我掌掌眼,看有没有感觉。
黄长江是个稳重、内敛的人,对文学有纯粹的情怀。所以,他的推荐,不会是轻易的动作,至少有两层用意:一是他认为好,值得与我分享;二是所谓“掌眼”与“感觉”,是让我不仅要看,而且还要好好地看,且最后要写上几笔,为好作品尽一点鼓吹之力。
我心头一动,觉得这个老实人也有些小狡黠,且有些志在必得,便漫应道,好吧。
我以散漫的态度浏览,不做过多的期待与期望。但是,随意的浏览很快就发生了转变,我不知不觉地端坐起来,因为眼前的文字有一种不由分说的吸引力,有勃郁的气息、澎湃的内力.不容人轻薄,须以足够的敬意潜心读之。
怕错过“感觉”,我拿来一个记事本,急促地记下心得。我读得昏天黑地,不忍停歇;也记录得五内俱热,不敢松懈。最终,阅读的笔记,居然有了二十几页,可以想见,万重山的小说,勾魂摄魄,让人有大感觉。
梳理思绪,我觉得万重山的小说,是近年来中国小说稀有的一个品种,难得的一个存在,让人刮目相看。
首先,它以深厚、绵长的地域文化作支撑,有民风、民俗的肌理,娓娓地传递着民间的记忆和民间的情感,是有根脉的小说。
长长短短的十一篇小说,每一篇都是建立在对地域文化深刻的体悟之上,其叙述,处处体现着闽南文化对现实世界——特别是乡土世界的浸染、生发和推动作用。从民俗风尚、思维习惯、伦理样相,到生活态度、行为方式、迎送礼仪、语言特征,都是文化浸润下的产物。闽南文化的元素,既是叙事的氛围,也是叙述的内容,又是情感的状态、土地的乡愁。因而让人看到人性呈现的来路和生活存在的理由。这一点,与埃林·彼林的保加利亚乡村故事和沈从文的湘西传奇相仿佛。所不同的是:埃林·彼林的粗糙,万重山的精致;沈从文的原始,而万重山的现代。
记得20世纪八九十年代,同样是闽南人的许谋清,也写了不少蕴含着闽南文化的小说,且博得大名,后来他经商了,写纪实了,最终隐遁了,断了文脉。从这个意义上说,万重山的出现,接续了许谋清的传统,让国人继续瞩望闽南的文化气象。需要指出的是,许谋清从闽地出走,到了北京,小说里多了北京文化的关照,有了文化对比和融合的底色,因而既有超越的姿态,也有疏离与“杂色”。而万重山一直守望乡土,朝深里挖掘,因而他的小说,具有本色和“纯粹”的质地,在文化史或文学史上的“符号”价值,便不言而喻了。所以,闽南大地和大地上的人们应该对万重山持以敬重、表以谢意。
万重山小说的另一个特点,也就是最能显现他独特的创作个性的地方,是他“在场”的创作姿态——他不高高在上,一味地主观叙事,而是以极大的悲悯和体恤,与笔下的人物感同身受,写“共同生活”状态下的生命痛感,系与乡土零度交融的原生态的呈现。
毋庸讳言,现在的小说,太注重纸上的真实(或想象的真实),一如托尔斯泰所说,写自以为是的“文学味”,写太像小说的小说。这固然能展示作者高明的技巧和叙事能力,但却与现实生活相疏离,表面看来,虽有空中楼阁般的美轮美奂,却与现实生活相去甚远,系“无用的精致”。而万重山的小说,回归现实主义的伟大传统,尊重小说本源意义上的自然属性,写生活的真实和大地的真相,让自己的笔触始终“及物”与“在场”。
所谓小说的自然属性,用托尔斯泰的话说,细节和情节,乃是小说这个“物种”的本质特征,因而写作者不能“跑到生活的前面,任性地指手画脚”。万重山的小说,成功地完成了对托尔斯泰致敬的动作,其成功之处,就在于他对闽南众生的人物刻画,使用了符合情境的、虽“朴素”却准确的细节,让人物自己脱颖而出;就在于他把生活的真相,用相应环境和场域中的情节自然而然呈现出来。其细节之绵密、情节之生动,让人目不暇接,深陷其中,因而忘了这是小说,以为就是生活本身。因而“他境”转化成“当境”,小说疑似浑然天成,读者的感觉也浑然忘机,一如戴震所说,艺文的贵处,在于“静观价值”的自然存在,而不是概念(主题)先行,人为地说出来。
也就是说,致力于情节和细节的描写,有温度地触摸大地的痛感,以关照人性,关怀世道人心为指归,是万重山小说的重心所在。譬如《豆田狼烟》,他破解的密码是:强权、富豪、劣徒对社会资源的掠夺,造成了乡土世界的匮乏、失衡和对抗,却要让穷人埋单;不仅让穷人承受痛苦,还要惩罚他们的子女。群体的过错,却变成了穷人的“原罪”。譬如《野百合的春天)),他告诉人们,弱势群体的走投无路、求告无门、无从选择,使他们只能以堕落反抗堕落、以愚昧反抗愚昧,让人们痛惜地看到,乡土的善化是一个异常缓慢的过程,如果没有外力的推动,甚至还要退化。换言之,僻地之上,蛮荒、原始几乎是常态,或者是唯一的状态。譬如《吕芳出走》,他写“没有钱的人,就像得了肺痨一般,人们会尽可能地防着你、躲着你”,因而天生丽质的女主人公,不得不选择嫁给矮而丑的“官二代”,以确立自己“健康,,的身份,既可立足,也可以惠及家人。她虽然做到了,但是丈夫生活的堕落和心灵的丑陋,又让她无法承受,痛苦便从生存的层面上升到精神的层面,意气之下,她悄然出走。“出走”的细节是那么的真实和自然,作者也不跳出来做多余的议论,甚至于出走之后又如何,连一点暗示的笔墨都没有。但是读者却可以想到背后的东西——异地和远方,是厚暗之途,一张白纸一样的她,会举步维艰,最终的结果多是被迫地返乡。譬如《镇海老人》,写一个老台胞回乡的经历——那个老台胞,依外人的传说,他是富商,因而是衣锦还乡。但是家人和族人却没有感受到他富有的气息——他住陋室,吃糙饭,穿旧衣,一举一动,都是穷人的行迹。渐渐地,亲人远去,老台胞深感亲情浇薄,孤独寂寞而死。临终之际,把巨额财富捐赠学校,且赠予不觊觎他的金钱、反而以同情本性关心帮助他的人。可贵的是,作者一直客观叙事,努力把细节呈现得逼真,让人身临其境。我们因此感受到了无言之痛,感到那个老台胞的做法,真的是错了,他不该用装穷来考验、检验和砥砺人性。因为人性是在客观条件下的自然反应,既有很强的稳定性,又有极大的变异性,一切都依托于当时的情境,而且趋利避害、趋乐避苦、趋亲避远是人性的本能,不能用简单的是与非、对与错、尊与卑做断然的判断,概“每束阳光都有照耀的理由”是也。
在万重山的笔下,闽南大地是个巨大而神秘的存在,它厚暗无涯,有无限的可能性——它既可藏匿什么,也可呈现什么.绝不像阳光下的物事,泾渭分明、一目了然——温柔与坚硬,明亮与暧昧,恩情与仇怨,贞淑与猥亵,大度与褊狭,忠诚与反目,高贵与卑下,微笑与血泪……是相伴而生的;人与人之间,人与环境之间,也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而是不此不彼、既此既彼,彼此共容。
2017年2月22日于北京石板宅
——转自《中华读书报》第1130期
(凸凹,原名史长义,著名小说家、散文家、评论家,北京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北京房山区文联主席)
万重山著的《豆田狼烟》收录了万重山所写的长长短短的十一篇小说,每一篇都是建立在对地域文化深刻的体悟之上,其叙述,处处体现着闽南文化对现实世界——特别是乡土世界的浸染、生发和推动作用。从民俗风尚、思维习惯、伦理样相,到生活态度、行为方式、迎送礼仪、语言特征,都是文化浸润下的产物。闽南文化的元素,既是叙事的氛围,也是叙述的内容,又是情感的状态、土地的乡愁。因而让人看到人性呈现的来路和生活存在的理由。这本书包含了作者对生活的观察和辨识能力,对世界和人生所持的观点和看法。也包含了作者对生活的热望,和对弱小人物的关心。
作者不高高在上,一味地主观叙事,而是以极大的悲悯和体恤,与笔下的人物感同身受,写“共同生活”状态下的生命痛感,系与乡土零度交融的原生态的呈现。
万重山著的《豆田狼烟》土的味道更浓了,在这块浸润着千千万万农民血汗的大地上,犹犹豫豫地升腾起了一股烟。这股烟,不是请客吃饭的炊烟,是呐喊,是关照,是发人深省的狼烟。数千里外可见。
书里面主要人物的名字叫臭八、老简、六趾、补锅、半丁、半阴阳、春桃、秋桂、梅花、百合、菜花、香芋等,也体现了一个字——“土”。他们实实在在地说着人话,实实在在地吃喝拉撒睡,实实在在地与内心的兽抗争,与宿命抗衡,毫不矫饰,活出自己的率真与个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存法则和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