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仅仅一个月以后,男人就变了,他对绛彩云说,碗我来洗,地我来扫,你再去扭去吧,好好表现,使劲地扭,我可能要被提干。
她们不知疲倦地敲着,灵巧或笨拙的身躯来来回回地扭动着,通红的小巧的鼓身被她们敲得两头发热,咚咚地跳。她们顺从地抬腿,转身,面向太阳,两手顺着同一个方向,朝着虚无,表现出无限的渴望和忠诚。有小股的云彩停下来,看着她们。
听到鼓声之外传来空旷的一声,像是有一人一骑在事隔多年之后打远方回来,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有霜的原野上,没有人来迎接他,更没有人在家里等他、盼他。他回不回来,对外人,对任何人,任何地方,都不重要,可能只对他自己是个事。帖春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一个人的经历和遭遇吓醒的,醒来后,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等梦魇像水一样慢慢退去,她才起来,开门,生火,烧开早晨的第一壶热水。蒸气在后墙上亮晶晶地显现出来,眼泪一样,一行一行地排列着。
回想起昨夜的鼓声,想起梦中见到的那支忽明忽暗的秧歌队,帖春在雾茫茫的水汽里愣怔了好一会儿。蒸气的眼泪在后墙上无声地淌着,东墙上的领袖像被风吹得卷起了边。晚上要腾出一点儿时问,把它抚平,重新贴好。铸铁胡同的毛财旺家被检查组抓了典型,户主哀求,认错,找人,都没用。五百年前我们可是一家人哪!别扯得太远,攀高也不是这么个攀法。一个人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那份心。
早晨的风里已有了很深的寒意,沙枣树的叶子仿佛是一夜之间落光的,记得几天前还有深绿留在树上,但一转眼就已变得铁青、深重,让人猛然意识到,一个季节又已经过去了。
水在锅里哗哗地冒着泡,帖春站在锅前看了一会儿,没有吃饭,只盛出一点儿水,晾凉了,喝下去。三年前,面对的也是这样的一锅波涛翻滚的水,她正在灶前站着,有人捎信来了……不久,又见到了在人海中沉浮多年,没有人能说得清其真正身份的富英……乍一看见富英,帖春惊愕万分,原以为他早就不在人世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也许不能说富英是彭忠良的掘墓人,从一开始就包藏着一颗险恶的祸心,但的的确确,丈夫彭忠良这棵恶草的生长与富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也许不完全是富英凭一己之力把彭忠良移栽到那片土壤里的,但至少他也是那个助他生长的浇向他的第一瓢水。
天已大亮,罗皂文家的黑瓦的屋脊以一种阴森狰狞的巨翅的模样扑向慈祥的大地,无论任何时候看,都像是正在降落。那巨翅下的房子里面如今已没有人住了。
帖春找出一件常出门穿的衣服换上,又用一把梳子在头上梳了几下,然后锁上门,朝区政府所在的柳树墩走去。
街上到处是标语,各种颜色的纸,配以威猛或灵巧的字,张贴在一切能够张贴的地方,有的像英雄的绶带一样斜挎在一些树上。其实已经不算少了,但还看见有人提着糨糊桶,举着刷子,仍在不断地到处张贴。临街人家的街门,围墙,都以有标语张贴在上面为荣,没有的也要想办法闹一张来贴上;或者站在门口等候,看见有张贴标语的人过来,赶紧招呼,又一边将自家的平整的外墙指给他们看,以证明是最适合张贴的地方;更有性急的,亲自前去领人,点头哈腰地把张贴标语的人一路领到自家门口。
临街的人家,尤其是那些个人身份和家庭成分比较含糊不清的,说起来不那么鲜亮的小业主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一条标语看起来就是那么一张纸,上面写几个字,但此时此境的意思已大为不同。无论你此前有过多少纸、多少字,那都没用,都远不及刚刚张贴在门上的这一条,对于他们来说,这即是一道护身符、一片祥云,虽然在关键的时候未必就真起作用,但有与没有,在他们看来那可是大不一样的。门上有两条,墙上若再有几条,从里面出来的人就会有无尚的光荣,心里会镇定不少,觉得多少与新江山沾上了边,喽哕也罢,毛边也算,总之有了一种不再是外人的感觉,不再像先前那么慌张和忐忑。他们的理由和逻辑是,如果你有问题,有被整掉削掉的可能,那些标语是不会贴到你家的。不是么,大干世界,有的是张贴它们的地方,何必非要贴到一户即将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家的门上呢。
鼓声突然又响起来了。帖春朝四周看看,却并没有看到那支色彩斑斓,大部分时间并不流动,只在原地起舞的队伍。
她心里黑黑的,像傍晚时分的天气,又怀疑自己听得不对。联想到昨夜的响了整整一夜的鼓声,再走起来的时候已不像先前那么快疾了。有人和她打了一个招呼,但她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对方已一闪身过去了,显然仅仅只是一声招呼,并无要停下来攀谈的意思。
在能看见区政府的一个表面漂浮着落叶的水潭前,那清脆的鼓声又一次响起,仿佛就在她的耳膜之外,在她的肩头上拉开了架势,咚咚地敲了起来,有红绿两种颜色的人影在翩翩起舞。那中间,有一些看似熟悉的面孔,还有白胡子的宰相,南方的渔翁,长着老鼠胡子的贼,提篮子的村姑,渔色的皮匠隐藏在树后,但忘记了锁门的女人走的却是另外的一条路。(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