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归程,一直纠缠着我。我没有一天不想起那个国度。转瞬即逝的声音、弥漫的气味、下午的阳光、一个动作,偶尔一种静谧的氛围,都足以唤醒我的童年记忆。阿娜不断告诫我:“你回去的话,除了幽灵和成片的废墟,什么也找不到。”她永远不想再听我提起那个“该死的国家”。我听她的。我相信她。她思考问题总是比我更深刻。于是我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赶走。我下定决心再也不会回去了。我的生活是在这里。在法国。
我再也没有在任何地方居住过。所谓居住,意思是在身体上与一个地方的地貌融为一体,意味着与那里的山脉起伏融为一体。可在这里,这一点根本无从谈起。在这里,我只是个过客。我在这里栖身。我在这里逗留。我在这里擅自占据空着的房子。我的城邦是实用的宿舍。我的公寓散发着未干的涂料和崭新的漆布的味道。我的邻居们是地道的陌生人,我们在楼梯间彬彬有礼地彼此避让。
我在大巴黎地区生活、工作。圣康坦-昂伊夫林。在巴黎地区快速铁路网的C线上。一个全新的城市,就像一种没有过去的生活。就像大家说的那样,我花了好多年才融入这里。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处公寓、一点儿消遣活动、几段友好的关系。
我喜欢在互联网上结识朋友。一个夜晚或是持续几周的那种关系。和我约会的姑娘各色各样,一个比一个漂亮。我如痴如醉地听她们谈起自己,闻她们头发上的香味,然后忘我地投入由她们的手臂、大腿还有身体织成的温柔乡。她们当中谁也不忘向我提出同一个烦人的问题,而且还总是在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提出来。“你是从哪个国家来的呢?”这个问题太平庸了,但它又完全符合社交的规范。要想发展一段关系,这大概是必经的阶段。若是我想否认自己的家族谱系,我那焦糖般的肤色便迫使我给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我是个人。”我的回答让她们不快。然而,我的本意并不是想激怒她们,甚至不是想故意显得博学或是有深度。在长到和三个芒果一样高的时候,我就已下定决心,未来绝不会给自己限定任何做人的条条框框。
约会继续。我的应对策略很有效。她们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她们喜欢我听她们说。我听得入神。我听得沉醉。烈酒把我吞没,让我抛下自己的真诚。我变成一个可怕的猎手。我让她们开怀大笑。我引诱她们。为了找乐子,我会绕回那个有关血统的问题。我主动向她们揭开身世的秘密,就像在玩猫抓老鼠的游戏。我以厚颜无耻的冷酷语调告诉她们,成堆的尸体把它们的分量压在我的身世上。她们不接话了。她们只想聊些轻飘飘的话题。她们用小鹿似的眼睛望着我。而我渴望她们的身体。有时,她们会把自己给我。她们是把我当成一个怪人了。我只能在短时间内取悦她们。
这趟归程,一直纠缠着我,我把它无限期地推迟,总是把它推得更远。因为我害怕揭开被掩埋的真相,害怕滞留在祖国边境上的噩梦再次降临。二十年来,我时时刻刻都想着回去;黑夜白天,日思夜想;我梦想回到曾经住过的街区,回到我和家人朋友们幸福生活过的那条死胡同。童年经历在我身上留下的烙印,让我不知所措。顺利的时候,我觉得那正是我力量和感性的源泉。但生活一旦触礁,我又从那里看到自己无法适应世界的原因。
我的生活好像一次远途的流浪。一切事物都能让我产生兴趣,但却没有什么能点燃我的激情。我找不到让自己欲罢不能的刺激。我是在泥潭里打滚的那种人,萎靡得平庸。有时,我也会掐自己一把。我在社会上察言观色,在工作时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地和办公室的同事们打交道。电梯镜子里的这个家伙,是我吗?站在咖啡机旁努力挤出笑容的这个大男孩,是我吗?我认不出自己了。我来自如此遥远的国度,远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我的同事们谈起天气预报和电视节目。他们的谈话我不想再听。我感到呼吸困难。我解开衬衫的领口。我的身体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我打量着自己打了蜡的皮鞋,它们正闪闪发亮,映着我那令人失望的模样。我的双脚怎么了?藏起来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它们光着走路。我靠近窗口。天色低沉。天上下着灰色的、黏糊糊的蒙蒙细雨,被困在商业中心和铁道线之间的小公园,里面一棵芒果树也没有。P4-7
加埃尔·法伊的语言如此准确、温柔而庄重.描绘出在那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度过的童年。我们走出他的第一部小说.就像离开一个震撼人心的拥抱。
——《观点》
加比不是一个非洲孩子,而是一个被疯狂的命运所裹挟的世界儿童。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忧虑。
——《解放报》
译者前言
“我没有一天不想起那个国度。转瞬即逝的声音、弥漫的气味、下午的阳光、一个动作,偶尔一种静谧的氛围,都足以唤醒我的童年记忆。”
《小小国》是法国青年作家加埃尔·法伊于2016年8月出版的处女作,作家以亲身经历为蓝本,描写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主人公加布里耶和家人、朋友在非洲东部大湖区的布隆迪经历的童年往事。书名“小小国”(PetitPays),其中的petit一词,一方面指故事的发生地布隆迪和卢旺达两国都是小小的国家,另一方面则饱含情感色彩,意指本书也是一部由孩子的视角写成的回忆体小说。
十岁的小男孩加布里耶,和爸爸米歇尔、妈妈伊冯娜、妹妹阿娜一家人生活在布隆迪的首都布琼布拉。他们住的地方叫“死胡同”。加布里耶的爸爸是法国人,出生在东南部汝拉山区的一个小村庄。成年后前往非洲,之后留在布隆迪搞建筑工程。妈妈原是卢旺达的图西族人,为躲避战乱,和部分家人逃离祖国,暂居布隆迪。“死胡同”里还住着和加布里耶同龄的另外四个小男孩,吉诺、阿尔芒,还有双胞胎兄弟。这群小伙伴在课余组成一支小团队,时常在“死胡同”周围一同闲逛、冒险。作者饱含温情,用活泼流畅的语言,回忆与家人朋友共度的美好童年时光。无论是和小伙伴们制作长杆偷取邻居家的芒果,再把它们卖给原来的主人换钱,还是一家人邀请邻居,用打猎得来的鳄鱼烤肉,为加布里耶举行盛大的生日庆祝会,童年里种种平凡却不平淡的趣事,经由作者绘声绘色地娓娓道来,令人掩卷之余,不由莞尔。此外,加布里耶与法国小姑娘萝拉充满童趣的通信,基伍湖与坦噶尼喀湖秀美壮丽的自然风光,基巴拉广袤森林中烧陶山民的淳朴生活,布隆迪当地绚丽多彩的风土人情,在作者看似信马由缰的笔下,都别具一番风味。
然而,加布里耶幸福的童年生活同时也是脆弱、短暂的。一方面,冲突的隐患始终深埋在这个跨越国籍和种族结合的家庭里。尽管爸爸和妈妈当初也曾彼此吸引、相爱,但他们始终缺乏共同的生活理想,两人的结合在粗粝而凶猛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妈妈伊冯娜曾背井离乡,经历过战争的创伤,希望能够带着孩子前往欧洲过平静的生活,而爸爸米歇尔却不肯舍弃在非洲的事业和优渥的生活,坚持要一家人留在布隆迪。加布里耶眼睁睁地看着爸爸妈妈两个人越来越疏远,看着幸福“浑身涂满鲁蒙盖工厂流淌出的棕榈油,滑溜溜地从自己手中溜走了”。他很想做点什么,但又无能为力。另一方面,加布里耶父母间的矛盾,随着时局越来越紧张而不断升级,在某种程度上它是动荡不安的时代心理在普通人身上的具象投影。正如作者在小说中写到的那样,“在平静的表象下,在微笑和乐观主义的高谈阔论背后,晦暗且隐秘的力量正不断地发酵,策动暴力活动和毁灭计划。它们一如恶劣的狂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周期性地再次出现:一九六五年、一九七二年、一九八八年。一个阴森的幽灵按照固定的间歇,不请自来,好让人们记起和平不过是两次战争间短暂的中场休息。”
……
一种深刻的焦虑把整个城市击倒了。大人们开始感到新的灾难正在逼近。他们害怕这里的局势会像卢旺达一样恶化。街上的路障越来越多,在这个暴力的季节里,城市里生长出更多的铁丝网、保安、警报、栅栏、起重机、铁蒺藜。这一整套安保系统试图让人们相信自己能够规避暴力,把它拒之门外。我们生活在一种奇怪的氛围里,不算是战争,也不算和平。大家习以为常的价值观不再有用。不安全感变成一种比饥渴或是炎热更平常的感觉。怒火和鲜血在人们的日常生活里如影随形。
与日常生活融为一体的暴力和恐惧,产生出一种可怕的驯化个体的社会化作用。暴力通过施加于个人身上的恐惧高压,否定个体独立判断的价值,以消极道德的方式教导人们克制、沉默、顺从。人们因此成为丛林法则的囚徒,成为它暗中的受害者。小说的最后,头昏脑涨的小加布里耶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下,被伙伴们逼着扔出打火机,犯下谋杀的血案。另一方面,暴力也成为一种社会仪式,成为某种新的娱乐发明。它赐予参与者一种集体沉醉感,从而诱使每个人自愿放弃自己的个体存在。被盲目的仇恨裹挟的人们,身处现场却并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单纯地在恐惧心理的高压下,使用暴力来寻找情绪的出口。街区里半大不小的孩子们怀揣着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在枪柄上贴上曼德拉、甘地的贴纸,自导自演出一幕幕以暴力为题的街头活话剧。甚至连小加布里耶也不例外。他在恐惧的驱动下,跳下高处的跳台,希望借此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这种英雄式的、雄心勃勃的行为,虽然是他潜意识里对现实的一种反抗方式,但在事实上却是相当可笑的。这种带有浓厚的表演色彩的行为,让小加布里耶在不知不觉中也落入了男子气概的陷阱。他很想通过冒险证明自己对身边的事物仍有控制力,但这个行为除了从侧面折射出他面对动荡时代的脆弱和无助外,其实什么都说明不了。
在因战乱而畸变的社会结构里,作为个体的人毫无办法,只能为最原始的恐惧情绪和求生本能所驱动。小说关于战乱中的人们的这段描摹,异常地细腻、真实,因而也显得愈加宝贵。它将过去被“大屠杀叙事”的固定模式给遮蔽了的另一重真相,重新推到前台——即战乱中不应被忽视的滥杀现象。关于卢旺达大屠杀,现在国际上流行的观点是这是一场卢旺达胡图人针对少数民族图西人长达三个月的种族灭绝大屠杀,然而根据一些研究者的研究结果可知,这种流行观点仍旧把我们引入了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陷阱。事实上,在卢旺达大屠杀中,胡图族政府军、胡图族民兵、图西族反叛军、乱民均参与了滥杀行为,而且混乱间的大屠杀是以乱杀行为居多的。①正如小说中所展现的一样,在性命攸关的生存危机下,社会的道德秩序迅速崩溃,自保和施暴的界限变得异常模糊。人们在恐惧的驱动下,为避免被杀,于是在混乱中就选择了先下手为强。就像小说中的“偷芒果事件”一样,恶作剧和偷窃的界限有时候很难分清,受害者和加害者的界限也绝非那么泾渭分明。如果把小说开头处的“找自行车事件”视为一种结构上的隐喻,把它和结尾处小加布里耶扔下打火机的情节对照来看,那么小加布里耶的困境“虽然只是想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却因此从受害者变成了凶手”,也许正好说明了现实的复杂、缠绕和残酷:在大屠杀中,受害者本人很可能也是加害者。
本书的作者加埃尔·法伊是法国知名的青年歌手,擅长说唱音乐,曾创作过同名歌曲。《小小国》是他以作家身份出版的第一部小说,这部作品自2016年8月底面市以来,广受读者好评,已被译成德语、西班牙语、英语、日语、意大利语等多国文字。小说出版后即获得法国Fnac小说奖,并入围了同年法国龚古尔文学奖最终轮的评选。加埃尔·法伊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介绍这部小说原稿有四百多页,后来在法国格拉塞出版社编辑的建议下,由作者和编辑一同将它删改至如今的篇幅。虽然小说的谋篇布局仍有青涩的痕迹,但是加埃尔·法伊能够从自身独特的生命体验出发,用本雅明式讲故事的方式,还原被言语混淆了的真实,用叙事说明“事实的对立面并不是谎言,而是另一种事实”,我想仅凭这一点,它就值得我们展卷细读。
张怡
2017年春于北京
加埃尔·法伊著的这本《小小国》讲述了,曾经,加布里耶和小伙伴们在一方属十他们的小天地中愉快地游荡。然而,幸福的家庭生活和他的“小小国”布隆迪,随着这片中非土地被粗暴地卷入历史的旋涡而支离破碎。
多年以后,加布里耶重现了一个已经永远失去的世界。跳动的心脏和屏住的呼吸,深沉的思想和爽朗的笑声,柠檬草的香气,暴雨天的白蚁,盛开的蓝花楹……童年,带给我们无尽的温柔和挥之不去的伤痛。
一九九二年,十岁的加布里耶和家人住在布隆迪一个舒适的移民街区。他的爸爸是法国人,妈妈是卢旺达人,还有妹妹安娜。加布里耶和他的小伙伴们一起度过了大部分时光,愉快地四处游荡。然而,平静的日常生活随着这个非洲的“小小国”被卷入历史的漩涡而支离破碎。加布里耶忧虑地看着他的父母分居,内战一触即发,然后是卢旺达的种族大屠杀。暴力一波又一波地袭来,占领并渗透街区,驱逐一切……
加埃尔·法伊在这部《小小国》中以不多见的浪漫色彩,写出了一个被历史裹挟的孩子的痛苦和疑问,这使他更快地成长起来。小说取材于作者的亲身经历,内涵十分丰富,交织着阴暗和光明、痛苦和幽默,刻画了努力在悲剧中存活下来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