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还仰卧在床上抽抽噎噎地哭,男人皱着眉走近了床,用怨恨的口气,悄声说:你哭什么?这是外国地方,巡警查得严,你这样儿,倒叫人家疑惑我是拐带!妇人立刻停止了抽泣,可还流着眼泪,又悲凄凄地说:我冷!男人说:你冷,叫我给你盖上被褥不就得啦!说着便气愤愤地抽开捆铺盖的绳子,把一个油泥不少的枕头先置在床上,又把一床粗蓝布的被褥通通压在妇人的身上。
忽然妇人的面色一阵惨变,她自己用力扶着床沿欠起来半身,指着下面的痰桶,闭着嘴急急地说:唔!唔!男人赶紧把一个黄铜的痰桶挪到妇人的眼前。妇人痛苦难禁,脸上显出一阵怕人的苍白,把口一张,哇的一声就吐出了一口鲜血,然后她哎哟一声,身子随之歪在床匕。男子在旁站着,低着头,两道重眉毛堆在一块儿。
宋伙计正进屋,他直着眼睛发了半天呆,才把茶壶茶碗放在桌上。另一只手把纸笔交给这男人,说:你老把姓名写上吧!从哪来,还打算往哪儿去?男人一手接过笔来,一手拿着那张白纸,低着头看了半天。就又交还给宋伙计,用他那不很纯粹的北京话说:叫柜上替我写上吧!我叫柳贵,济南人,在北京多年,家里是个北京城的女人。现在由济南府来,到青岛找个表亲谋事。咱们都是老乡,准没有错儿!宋伙计点了点头,心里记住了柳贵,又溜了那病美人儿一眼,他就出屋去了。
这时,柳贵紧皱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点,但他走近了床前,低眼一看痰桶里的那口黑血,眉头又立刻皱上了。他轻轻地抱着他的妻子翻过身来,依然叫女人仰着脸躺着,并拿被角擦了擦女人嘴角上沾着的乙点血。他又走到桌前,倒了一碗热茶,用嘴吹了半天,才端过来,一手扶起了女人,一手拿着茶碗,叫着说:小卿,把口漱漱吧!
这名叫小卿的女人张开口,顺着碗边喝了一口茶,因为水太热,她漱了一下就吐到痰桶里,然后由着她丈夫把她的身子放下,头下并垫好了枕头。她睁开了那双特别大的眼睛,身上的痛苦似是减轻了一些,可是眉端仍表示着忧虑,她说:来到这儿又怎么办呢?准能找得着罗佩三吗?他准能给你找事儿吗?
柳贵说:你别着急,一定有办法!罗佩三在土产行当伙计,我可忘了那土产行的字号,听人说是在大马路。明天早晨,我就出去打听,只要能找着他,他就决不能不管咱们。找不着他,我也会另想法子,青岛港上饿不死人,只要豁得出去,跑到码头上卖力气搬货,一天也能混两个饱,也能养活一个老婆。你别发愁!身子要紧,你跟着我出来不容易,我决不能让你跟着我挨饿。你好好歇着吧!小卿就把头藏在了被里。
柳贵把茶碗拿到桌上,自己又倒了一碗茶喝了,把瓜皮小帽摘下来,用手拍了拍土。恰巧宋伙计送进来洗脸水,他就向宋伙计问明白了,往大马路去出门是应当往哪边走。当时他仿佛也很疲倦了,就洗洗脸,拍拍衣裳。宋伙计拨开电门,屋中的电灯亮了,宋伙计问:你老晚饭吃了没有?是在外头叫,还是叫柜上开?柳贵却坐在椅子上,没精打采地向宋伙计摆了摆手,说:我们在车上吃过了!宋伙计又向床上溜了一眼,出了房间。
一夜,这房间里的男子跟那个病妇人也不知怎么睡的觉。到了第二天,宋伙计又送进来洗脸水,他见妇人是脸向里躺着,那位客人柳贵正在穿他的坎肩。一见了宋伙计,柳贵又把往大马路去的路径问了一遍,然后他就拧手巾擦脸,扣上了瓜皮帽,又低头瞧了瞧他的青缎鞋。等到宋伙计出屋之后,柳贵就蹲下身,打开了在楼板上放着的那只柳条箱。他伸手去摸,在几件旧衣服中间摸出来一个红布包儿,打开,里面还裹着一层纸,纸的里边才露出来六块现洋跟一副约有四两重的银镯子。他拿出来两块钱装在衣裳口袋里,把这包儿又层层地包好,箱子也盖严,勒紧,然后才慢慢地站起身来,看了看脸向里蒙在被里的女人,说:小卿!我走啦,找着罗佩三,他也许能同我来,有什么事你就叫栈房的伙计吧!嘱咐完了,小卿却没言语,只见棉被微微地动了动,枕头上露出了乌黑的圆头、镀金的簪子。柳贵皱着眉,微微地有点叹气,就转身出了房间,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地往下走去。
这是三月初旬的天气,大马路两边种的洋槐树已发出了嫩小的绿叶。风从海面吹来,触到人脸上还是很硬很冷。天还早,不过上午九点来钟,空中凝结着一块一块的愁云,阳光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