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小园桃与李
总有那么一个人会猝不及防闯入你的生命，打碎你的筋骨，搅动你的血液，重组你的DNA。你心甘情愿砸掉旧世界，却迟迟无法建立起一个新世界。你穷尽心力试图看透他的心，而他还是他，你却已不再是你。你病入膏肓而又一次次回光返照，你支离破碎而又一点点脱胎换骨——你知道，这就是爱情。
“你就像老农日夜守望自家庄稼地一样，关心着班里女生的发育进度。”
我用这句话概括林昆的青春期，遭到他咬牙切齿的抗议。同学们则一致认为，这个总结十分到位。
去年冬天同学聚会，林昆又喝高了。用含混不清的四川话、普通话和法语一遍遍重复我们熟悉的那个名字。听不清他还说了些什么，那个夜晚在一片酒酣灯迷之中落幕了。
林昆是我认识的最伟大的情痴。他留给我的形象定格在中学时代，万年不变的坏笑穿透眼镜片，激光一般射向茁壮生长的女孩子们。而谁也没有想到，早熟的浪子，回头是岸即搁了浅，而且一搁就是二十年。
第二次高考前，林昆喝下一大瓶不明成分的农药，把洗胃的医生熏得够呛。他自杀未遂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让我们一夜之间知晓了复读班里那位着一袭白裙的美人儿。如果说美是女人的荣誉称号，让林昆求之不得而欲轻生，大概可以视作美人的终身成就奖了。
都以为要林昆定下心来的难度如同让朝鲜放弃发展核武器，但两人还真在一起了。美人走哪，他都屁颠屁颠跟着。美人说话，他呆呆望其朱唇。他把这辈子的温柔都透支了，以至于在面对美人以外的世界时，只剩下变本加厉的粗鲁。
他们在同一个城市的两所大学里相守四载，又工作了两三年，分分合合间，林昆数次痛哭流涕而不舍。美人突然要出国，林昆二话没说，以极为贫乏的语言天赋从“你好”“谢谢”开始突击法语，最终抛家舍业追随她去了法国。
在大家料想他们早已儿女绕膝的几年后，林昆回来了，一个人。这个肚子微微凸起的中年男人至今单身，隔三差五跟小姑娘约个会，闭口不提爱情。
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说：“她很好，只是我读不懂。”
唉。
总有那么一个人会猝不及防闯入你的生命。打碎你的筋骨，搅动你的血液，重组你的DNA。你心甘情愿砸掉旧世界，却迟迟无法建立起一个新世界。你穷尽心力试图看透他的心，而他还是他，你却已不再是你。你病人膏肓而又一次次回光返照，你支离破碎而又一点点脱胎换骨——你知道，这就是爱情。
民间传说里的美食喜欢附会，如谁谁谁落难时吃了什么惊为天物，当上皇帝后要御厨依样再做，却如何也不复当年滋味。爱情也如这般，爱的体验最炽烈时，却是爱的给予最微弱时。对于人类这一自虐本能，没有哪位科学家能够给出完美解释。
前些日子采访放射科医生，观察他们怎样在X射线下将金属支架放人血管深处。射线、CT，为的是将目光延展至人体内部。为了看清对手及所拥武器，我们发明了雷达。为了看清宇宙，我们造出了哈勃望远镜并登上太空。瞧瞧，奔着“借我一双慧眼”，人类搞了多少“丧心病狂”的创新！即便如此，我们仍然不得不面对这个令人沮丧的事实：古往今来以及可以预见的未来，爱情的战场难以透明。
一位女友头天还在与男友卿卿我我，情比金坚，第二天就找不着男朋友了。是的，他消失了，在地球变成一个村的信息时代，他成功躲进村头某个地下掩体了。尽管最后得知他不过是无力为自己的变心辩护只好一走了之，我的女友在最初那些年里却从未停止怀念。排除种种理由之后，她只能相信男友得了重症自知去日无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绝尘而去，不留一丝负累。
这就显出韩剧对和谐社会的建设性作用了。关于爱情这一神秘科学，它总能给出一些老少咸宜的浅显理由，让我们沉醉其中而忘记科学探索的艰难。
2002年2月，时任美国国防部长的拉姆斯菲尔德在北约国防部长会上讲了一番话，获得英国某语言组织颁发的“驴唇不对马嘴奖”。
“我们都知道自己知道一些事，有些事我们知道我们已经知道。我们同时知道我们不知道一些事，也就是说，有些事我们知道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并不知道有些事情我们其实不知道，有些事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这叫一个绕！他指的是伊拉克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问题，我借来说爱情：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
其实，看不看得清，也许并不那么重要。当我们谈论爱情，我们谈论的往往是那些不明就里的动心，那些无疾而终的关系，那些困扰余生的缘劫。在某种话语环境里，它们代表了爱情。
李叔同出家后，在西湖边与日本妻子相见最后一面，默默无语。任妻子恸哭伏地，他毅然乘舟而去，终不回头。
大年初五黄昏，出游杭州虎跑寺的友人传来弘一法师墨宝图片。写在三寸纸片上的“悲欣交集”四字，为大师圆寂之前手书，大概也是为一生作结了。
一时怅然。
彼时天色余青，风烟俱净。
2014年2月于北京
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