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焦桐认为“肥胖是美的”,从小就对食物充满热情,他在上海闸北老丰阁,“独自吃了一整桌菜肴”,令服务员都惊异。他“双手各执一端:左手缪斯,右手烹饪,诗与美食,不相上下”。《暴食江湖(增补版)》自然是靠右手端。感情用事的诗人,自然也可以感情用事地谈饮馔,然而,本书中,诗人却以严肃而庄重的态度发表靠右端的见解——每篇文章的副标题都以“论”字开头:论素食、论螃蟹、论牛肉面、论红酒、论樱桃……直到论餐馆、论厨师、论养生饮膳。其行文也颇有论文气势,起承转合,上下纵横,古今中外,旁征博引。但诗人毕竟是诗人,诗人的“论文”也颇有诗意,比如“论素食”,是诗人的愤怒——一段关于狗肉的经历而“起兴”的;“论螃蟹”中引李渔,极为生动形象,令人垂涎欲……
《暴食江湖(增补版)》二十余篇“论食”文章,皆为作者焦桐到处“暴食”后的心得和体会。全书累积了作者十余年的美食经验,被认为是“开拓了饮食书写的新的向度”。张晓风就曾说:“……早期的美食写作重点是怀乡,美食文学到逯耀东而一变,至焦桐而二变,逯氏把地区怀念扩充为历史怀念,美食终于走进历史的大殿堂,而焦桐却把食物加以诗的桂冠,让它接近宗教的高度。”
日本人的便当文化傲视全球。
天下便当以日式最具绘画美。日本便当习惯在白米饭上撒一点芝麻,中央再放一颗梅子,像太阳旗,我称之为日本便当的原型,是日本便当美学的起点,美感从这里展开。罗兰’巴特(RolandBarthes,1915-1980)旅行日本时吃到便当,深受震撼,认为菜色的布置相当讲究视觉效果,各种零碎的食物很有秩序地放在黑盒里,像一块调色板,用餐过程很像是画家坐在一堆颜料罐前,那边吃点米饭,这边蘸些调味料,那边再喝口汤,选择食物如创作般自由,很赏心悦目。
日本最普遍的便当是一种四格“幕之内”,由白饭和数种菜肴构成,最初是表演者、观众在剧院中场休息(幕间)时吃的便当,故名。目前全日本“驿便屋”有三百多家,供应约三千种不同的铁路便当,只有“幕之内”大概到处都有。
我最向往日本人的赏花便当,樱花盛开时,在树下掀开饭盒,落英缤纷,落在便当盒里,再怎么平凡的菜色,也会有了华丽的身姿。
便当也可以是一场迷你飨宴。日本高级料理亭的宅配便当讲究季节风味,布包巾里是红杉便当盒,便当盒里罗列着竹筒饭、多款寿司、各色青菜、鱼、肉……往往多达二十种。这种便当的高级美学不在菜色繁复,乃是如何让繁复的菜肴互相发扬,彼此支援,在滋味、色泽、摆布各方面共同细腻地表演。
樱井宽、早濑淳的漫画《铁路便当之旅》描述宫岛车站的便当店如何制作“星鳗饭”:每天直接从渔港严选质优量少的金星鳗(濑户内海特产),处理干净后用煮过的酒、汤汁入味,先以大火烤一下,再蘸上酱汁,接着以小火慢烤,如此重复三次;最后涂上美味的酱汁,整齐排在木质便当盒里的白饭上,进行“习惯”程序——让烤星鳗的美味渗透进仔细煮过的饭里,再包上纸。这种便当,每一个都用了两条金星鳗,非常奢华。
我建议便当从业者到仙台的便当店取经。日本插画家平野惠理子采访当地的便当工厂时,进入前须穿过强风闸门以吹掉身上的灰尘,再换上消毒过的衣帽鞋子,“一进去就让人感动莫名的,是室内那股叫人不禁高呼‘清洁!’的味道。在飘散着淡淡菜肴味道的工厂里,怎么还能出现那股清爽感昵?在这里,不论亮度、气温、湿度,全是我未曾经历过的舒适。经过那次参观,我才明白便当之所以美味,装菜的环境实在是很重要啊!”
日本的铁道便当每一站都不一样,多很精彩,像信越本线横川车站的“山岭釜饭”,用陶制小钵装着,打开紧闭的木盖,一股山野香味即扑鼻而至。他们的创意和巧思充分表现在便当上。新干线有一种便当,只要撕下贴纸或拉开盒底的绳子,就会立刻加热。其他的名便当还有很多,诸如东京站卖集大成的“超级便当”,下关站以“河豚寿司”闻名,横滨站是“烧卖御便当”,宫崎站卖“香菇饭”,门司站售“明太子便当”,大分站是“青花鱼寿司”,到了延冈站换成“香鱼寿司”,八吉站则是“栗子饭”……我在日本搭火车时,一趟路程买了许多便当。
村上春树小说里的食物多为西式料理或速食,如意大利面、三明治、汉堡、薯条、沙拉、披萨,《寻羊冒险记》首次提到日式便当,叙述者从札幌站上车,边喝啤酒边看书,并拿出盐渍鲑鱼子便当来吃。村上舂树大概弄错了,其实日本的车站便当中,只有北海道线的南千岁站有卖盐渍鲑鱼子便当,札幌站买不到。
这提醒我们,改善台湾的铁路便当首先要加入地方特色,例如基隆站可以卖天妇罗;台北站可以卖红烧牛肉干拌面,或加入阿婆铁蛋;新竹站可以卖炒粉、贡丸饭;苗栗站不如卖一点艾草粿、炒板条;台中站可以附赠一块太阳饼;彰化站的便当内容可以是肉圆;台南站不如推出肉粽、碗粿;花莲站的便当则附赠麻糬……我想象车到屏东可以吃到樱花虾炒饭、万峦猪脚;到高雄可以选择金瓜炒米粉;到台南附赠一杯义丰冬瓜茶;到桃园品尝得到大溪豆干;宜兰的便当里有粉肝,或鲨鱼烟。那是多么迷人的铁路之旅。
巧思亦见诸便当盒的造型,如日本东北地区的“雪人便当”、广岛的“饭勺便当”、四国主要车站的“面包超人便当”……都是我们可以学习的对象。
P40-43
美食家焦桐
陈思和
美食家焦桐,我敬称其为台湾的孟尝君,东来西往朋友遍天下,相逢于宝岛,几乎无人不知焦桐的美味筵席。昔有孟尝君食客三千,无非鸡鸣狗盗,而焦桐的食客,则名副其实“食”之客也。我有幸忝列班行,一次效冯谖而索鱼,焦桐君相陪在水库附近餐馆吃乌鱼,这种鱼形貌轩昂,巍然如武士,瞻之肃然起敬,但不待一刻,化作盘中佳品,令人大快朵颐。品尝之余,主人还连带介绍乌鱼子的好处种种,以及台湾春节乌鱼子送礼下酒的风俗。爱鱼及子,从此乌鱼子成为我的台湾最爱,每次旅台必在机场土特产商店带回数枚,分于长辈共享。
初识焦桐,是在1996年初夏。前一年时报人间副刊举办关于张爱玲的学术研讨会,焦桐是会议筹办者之一,我收到邀请也提交了论文,但因当时身在日本,来不及回国办理手续而未能成行。第二年我陪同导师贾植芳先生去台湾参加“中央日报”副刊举办的“百年中国文学”的研讨会,与焦桐第一次相逢台北,承他热情相邀,赴其府上家宴,为准备去加拿大定居的陈义芝夫妇送行。当时焦桐住在木栅附近的一栋小楼,贤夫人秀丽在时报副刊主持生活类版面,特别邀请了两位女性名厨前来助兴。焦桐亲自设计筵席菜肴,自题每道菜的菜名,酒色相映成辉,诗食风雅袭人。焦桐身为名刊名编名诗人,三名三高齐备,虽未涉足烹饪,但对美食的钟情已溢于言表,满口噙香。那份雅致的菜单,我至今还珍藏。
过了三年,5月21日,焦桐在台北举办饮食与文学研讨会。这是我人生所经历的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天上人间,纵情进发,如天女散花,如酒神醉舞,美不胜收。在情欲之火熊熊燃烧之际,焦桐俨然是一位美食的魔术师,一手设计随园晚宴、印象主义晚宴以及他的诗集为主题的春宴,把会议不断推向高潮。随园之古朴,莫奈之抽象,曲水流觞,阴阳鸣奏,梦寐难忘。回上海后,认真拜读焦桐新作((完全壮阳食谱》,其熔诗歌、政治、食谱、情色于一炉之手法,不单单老饕欣悦,也成了烹饪高手炫技弄巧,当知其人已非凡人,出神人化也。
又过了若干年,焦桐夫妇双双离开了中国时报社。焦桐去“中央大学”当教授,秀丽艰苦创办二鱼出版社。于是,我看到焦桐主编的《饮食》杂志、饮食专书、年度饮食文选、名厨料理秘诀……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读者手里,不仅在台湾的饮食文化界开创一番新景象,而且在大陆,以及东南亚、欧美……世界的饮食文化视野中,有了焦桐雄拔的身影。近年来,他出任年度餐馆评鉴评审团的召集人,出没活动于灯红酒绿之餐饮业,指点江山于五味杂俎之烹饪界,有诗歌的想象,有学理的探究,有情感的奔放,有香味的刺激,也有随之而来的事业的蒸腾,焦桐的身影一变再变,提升又提升,美食大师的桂冠,已经非君莫属。
焦桐如前辈诗人余光中,双手各执一端:左手缪斯,右手烹饪,诗与美食,不相上下。究其文化源流,饮食从来就是传统文化之一脉,与阴阳哲学、儒道学说、诗词曲赋、太极武术、中医书法全在一路,有异曲同工之妙。焦桐近年写作为数可观的饮食散文,历数台湾饮食,放眼世界佳肴,色香双全,是上好的精神佳肴。我曾经在2003年以后主编过三年《上海文学》,曾蒙焦桐慨然相助,允其美食文章在刊物上开设专栏,每篇文章我都先睹为快,往往在夜半昏灯之下,读之忍俊不禁,读后顿觉腹饥,于是寻找食物充腹。听说焦桐为了写作美食诗文而实践厨房,给全家成员带来体重猛增的喜剧,而我的体会是,阅读焦桐的美食文章,多少也会有长胖几分的危险。
美食文章现在铺天盖地,但真的要写好则不容易,因为美食文化是一种稍瞬即逝的艺术行为。常说美食要有色香味,但三者永远不能同时呈现。美食在没有入口之前,色香俱全,但没有真正的“味”,色香仅是“味”之铺垫,不是美食本身;一旦人口,美食才是美食,但此时已无色香,徒留味觉在口中,而一旦味觉形成,作为“物”本身的美食已经融化为“无”,无法重复,无法留存,也不能放在展览馆里展览。美食之后所剩的感觉就是饱胀,而饱胀则是美食享受的生理大敌,由此消解了美味。所以,美食文化是留存在瞬间感觉之上,是一种极为珍贵也极为难得的艺术享受,它既是感官的也是情欲的,这样的感受要用文字去留存实在是很困难的。
其次,美食所产生的感官享受本身也具有极为复杂的形态,似乎很难一言道尽美味佳肴究竟是什么“味”,所以一般的美食文字,多半是绕开美食本身的感觉,描述食物的品质所带来的精神感受。如周作人小品即是一例,知堂并非美食家,感受的食材也有限,但偏好谈吃,无非是通过食物借题发挥,谈出人生的某种境界。还有一种是厨师写的美食文章,基本上是围绕着食物的烹调法介绍技巧,这也是目前比较受欢迎的美食文章,因为实用,女性作者为多。但真正老饕的美食之文,我以为应该传递给读者的信息既不是如何“煮”,也不是如何“想”,而是对美食之“美”的感受,以及对这种享受的赞美和推广,把美食作为一种艺术,就像我们在展览馆里品嚼传世的绘画艺术,在音乐厅里陶醉大师的音乐杰作,在书斋里感受文学世界的种种描述,在鸳鸯暧帐经历一场销魂的生命之爱,都是难以言说而偏要说,这才是谈艺术,也是美食文章之精魂。
读焦桐的文章,就能生出如是感受,有许多享受美食的经验之谈,都让人拍案称绝。仅举一例:关于吃螃蟹,已经成为我们江南人每年必行的嘉年华,犹如过盛大庆典,总是满桌的流水盛宴点缀螃蟹。而焦桐却有独到心得:“螃蟹太美,美得必须仔细感受,不好让其他气味干扰。我自己在家吃蟹,从来不允许餐桌上出现第二种菜肴,只有米饭,孤星伴月般,专情地衬托螃蟹之味;最多喝点小酒,也不宜多。”(《论螃蟹》)这虽然是介绍他本人的吃蟹习惯,更能从中体会到他对于蟹的美味的珍重,以及他独到的感受。所谓用白饭来净化口味和心灵,然后全神贯注感受螃蟹的美味艺术,这种态度,敬畏也;这种吃法,内行也。
现在焦桐的美食散文要在三联出版,焦桐嘱我写几行字代为序言,真是得其所哉。我自认也是一个二三流的老饕,一个老饕论说另一个老饕的美食文字,自然眉飞色舞,欢欣鼓舞。但是,一道好菜,经别人吃过了再吃就没有意思,阅读好文章也是如此。所以,还是希望美食家焦桐的美食美文跨海登陆,在新的读者眼中获得新的感受。我就此打住吧。
2010年10月31日于鱼焦了斋
焦桐如前辈诗人余光中,双手各执一端:左手缪斯,右手烹饪,诗与美食,不相上下。究其文化源流,饮食从来就是传统文化之一脉,与阴阳哲学、儒道学说、诗词曲赋、太极武术、中医书法全在一路,有异曲同工之妙。焦桐近年写作为数可观的饮食散文,历数台湾饮食,放眼世界佳肴,色香双全,是上好的精神佳肴……读之忍俊不禁,读后顿觉腹饥,于是寻找食物充腹。听说焦桐为了写作美食诗文而实践厨房,给全家成员带来体重猛增的喜剧,而我的体会是,阅读焦桐的美食文章,多少也会有长胖几分的危险。
——陈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