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墓园里,外国名人的墓地不仅是和威尼斯平民的墓地分隔开来的(可不要让斯特拉文斯基的妻子和一个船工紧挨在一起),在外籍安葬者当中也有分区。生前经常拜访威尼斯的俄国人葬在一边,其他人在另一边。说来奇怪也有讽刺意味的是,约瑟夫·布罗茨基并不和莫斯科或列宁格勒的文化名流安息在一起,而是在另一个区域,和他的死对头埃兹拉-庞德做了邻居。布罗茨基的墓比较特别,在那一片区的人口处,公墓管理处制作的字牌上并没有指明诗人埋葬于此,只有某位好心人用修正液写下了他的名字,写在《诗章》作者的名字和指示二位诗人墓地所在的箭头问:
福音区埃兹拉·庞德约瑟夫·布罗茨基·我猜想我至少会看到一群在布罗茨基的墓前留下护身符或是亲吻墓碑的狂热粉丝。不过,布罗茨基的名气可能还是比不上胡里奥·科塔萨尔或吉姆·莫里森,而我的嘴里还保留着之前在法国墓园里沾上的苦味。
然而,福音区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个老太太伫立在埃兹拉.庞德的墓前,身上挎着各种超市的塑料袋,里头一个个地塞满了东西。我没有过多注视她,径直走到俄国诗人的墓前,仿佛是宣示了我的阵营:你挺庞德,我粉布罗茨基。
约瑟夫.布罗茨基(1940—1996)
布罗茨基的墓碑上刻着生卒年份:1940--1996,以及用西里尔字母写成的名字。墓碑上堆着巧克力、笔和鲜花。特别是有巧克力。没有像意大利的墓园里常见的那样,在墓碑表面镶一幅逝者的肖像。我本来特别期待看到约瑟夫‘布罗茨基最后的面容。
在他关于威尼斯的《水印》一书中,布罗茨基写道:“酒店房间里的镜子本就是毫无生气的,而且由于看过了太多的人,变得越发面目不清。它们投返给你的不是那个有名有姓的你,而是无名氏的你。”有点儿悖论意味的是,无名是缺失的一种特征:特征的缺失。一张年轻的面孔是无名的,它没有标志性的、能以之来命名的表情和痕迹。随着人的年纪渐长,它才渐渐获得了区别于其他面孔的印记。一张皱纹渐生的脸,就是一张越来越不那么无名了的脸。可是,一张面孔在年岁递增、获得更明确定义的同时,也暴露在越来越多的陌生人的目光下——如果我们接着谈论布罗茨基的形象的话,这张面孔就要暴露在越来越多的酒店房间里的镜子中,这些镜面给所有人投射的都是同一张脸,和酒店房间里的床一样地残破不堪。于是,面孔也会逐渐失去它多年来形成的定义,仿佛是因为被陌生人的眼睛看过了太多次,它倾向于回到最初的无特征状态。一张脸会在岁月中获得自己的丰富定义,丰富得过剩,最终或许会变得太有特点而吓人——成了一张鬼脸,与之同时进行并形成反差的是,这张脸也会渐渐失去自己的身份。或许正因为此,所有的婴儿和所有的老人都是彼此相似的,他们看上去不像任何哪个特定的人。面孑L在它的初始和末尾阶段都是无名的。
按照这样的道理,不难明白,死去的人是没有面孔的。死人的脸应该就如埃兹拉·庞德在巴黎地铁里眯起眼睛所看到的那些面孔那样:“散落在一根潮湿的黑色树枝上的花瓣。”P1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