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变幻莫测,厄运不期而至。在我刚过完五周岁生日的时候,妈便撒手尘寰,驾鹤西游了。爹眼望着我说:“你,真可怜,人生有三大不幸——幼年丧亲、中年丧偶、老年丧子。可你就占了一项啊……”一九五一年,爹、二哥和我,我们三人,似乎一下子陷入了沼泽之中,难以自拔。
曾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冷风飕飕,寒气袭人;细雨淋漓,如泣如诉。一辆牛车载着母亲的灵柩,缓缓远行。二哥身披重孝,肩扛灵幡,走在灵车的前面;帮忙下葬的人们跟随在车后。真是:凄风苦雨,无情天;荒郊曲径,断肠人。
“天有不测风云”,大自然千变万化。那天上午还是响晴的天,万里无云,风和日丽。可刚过了中午,风起云涌。妈病得已有一个多月起不来炕了。
中午爹特意为她煮了一小碗面条,把碗放在妈的眼前,他用商量的口吻说:“吃吧,挺着吃点,不吃饭咋行呢?”
妈瞅了一眼面条,伸手把碗推给我,她说:“吃吧。”妈的声音很微弱了。
我如获至宝,端起饭碗,风卷残云似的把面条吃掉。妈望着我,眼含热泪,欣慰地点了点头。爹收起空碗,转身要离开。妈说:“快把她送走。”
爹预感到情况不妙,他招呼二哥:“把你妹妹送到淑贤家。快去快回!”淑贤妈将我抱到南炕上。我从她家窗户往外一瞅,淑贤妈、二哥,还有刘二娘她们慌慌张张地往院外跑。
不大一会儿,就听到我家院子里传来了二哥撕心裂肺的哭声。我要下地,却被淑贤奶一把拽住。她吓唬我:“可别出屋,外面来要饭花子啦,专抓小孩儿!,’吓得我躲到墙旮旯去,不敢动了。
过了很长时间,淑贤妈又跑回来接我。我家院子里站满了人,进进出出的。院子中间还放了一口棺材。当时我并不认识棺材,以为就是一只大木头箱子。看见二哥披着孝,跪在前面,他边哭边烧着纸。
淑贤妈接过一条白孝带,替我拦腰扎上。她让我也跪在二哥旁边。可天正下着小雨,地面湿漉漉的。我不想跪,几次起身,都被淑贤妈硬按住了。我想:“这大箱子里面装的啥呢?二哥为啥跪着哭呢?为啥让我也跪着呀?爹在哪儿呢?妈在哪儿呢?”
我急了,便喊:“妈!我要找妈!……”二哥哭得更厉害了,他瞅着我说:“你快哭吧。”我想:“为啥要哭呢?我哭不出来。”
棺材被抬到老牛车上,十二岁的二哥扛着灵幡,顶风冒雨,举步维艰,我又被人带回到淑贤家。
到了点灯的时候,二哥才来接我。家里的来人都散去了,冷冷清清的。只有爹坐在南炕边闷头抽烟。二哥把我放在南炕,就转身进了厨房。
我靠在爹的身旁,问:“我妈咋没回来呢?”一句话问得爹眼圈发红。他磕掉烟灰,急忙起身走到地桌旁,端起上供用过的点心,送到我的面前,说:“吃吧。”
家里谁也不说话,安静得有点可怕。二哥悄没声地坐在灶前哭。只有猪圈里的花母猪,它不甘寂寞,一声接着一声地狂叫着。
爹招呼二哥说:“别哭了,你妈享福去啦。剩下咱们爷仨,还得好好活着。你去把火引着,烧点水,我先把猪给喂了。喂完猪,咱再做饭吃。”
“别吃饭了,我吃不下去。”
爹说:“不吃饭哪行?人是铁,饭是钢。咱们都饿趴下了,不就更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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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在五六岁时,听爹给我讲完李密的《陈情表》,我说:“爹,等我长大以后,也给你写个《陈情表》吧。”爹一笑,他啥也没说。毕竟童言无忌嘛。
父亲平生酷爱文学,我与他朝夕相处,耳濡目染。渐渐地,也对我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也喜欢上了文学作品。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爹活得太艰难,太不容易了。生活的坎坷,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他当时虽已年过半百,却是那样顽强、豁达、乐观。同时我又发现在爹的身上,还具备那么多优秀的品质,让我非常敬佩。我为自己能有这样一位既平凡又伟大的父亲而自豪!
可以说,爹是人世间千千万万个父亲的缩影,又堪称人世间千千万万个父亲的楷模。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带给别人的都是正能量。
如今,父亲离开我已近半个世纪。我一直有个梦想,想用文字把他的事迹记录下来,发表出去,留给世人,作为借鉴。
可写一本书,对于我来说,又谈何容易。五十岁之前我为工作、为家庭在忙碌。五十岁之后,又为女儿照顾孩子。到了六十岁,各种疾病缠身。另外主观因素也有,回忆往事,对于我来说,是何等痛苦!真没有勇气去触碰心底的那块伤疤。
写还是不写的矛盾,把我推到了十字路口。年近七旬的我,心情万分纠结。想写,可这毕竟是一项艰巨的工程。种种困难摆在面前:疾病缠身、老眼昏花、提笔忘字、感情脆弱。可不写,心里又无比内疚。父亲对我恩重如山,我无以回报,我愧对他的地方太多了。
当我振作起精神,准备提笔时,又招来家人的一致反对。啥事能瞒过老伴儿的眼睛,他问:“你在干吗?”我说明意图。不料他当头向我泼来一盆冷水,他说:“什么?写书?就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接着他又篡用了小品中的台词,说:“得啦,咱看书还看不下来呢?还写啥书?你怕厕所没纸咋的?”
我行我素。他看我挺固执,又换了一种口气说:“唉,咱们都多大岁数了?你一天到晚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的。养养身体吧,费那力气干啥?咱们都七十来岁的人了,还追求啥功名利禄啊?再说了,你写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啥用?没人看,也没人会给你出版的,劳民伤财的不划算。就咱们这个年纪,满打满算,还能蹦罡达几年?为何不自己找乐呢?出去散散步、打打拳、唠唠嗑多好?总闷在屋子里抠饬那玩意干啥?”
儿子从外地回来探亲,我把想法一说。他说:“妈,咱家可就你文化程度最低。你要写书,给谁看呢?反正我是不看。留给你孙子看吧。”说完他看我有点不高兴,又改口说:“妈,你都累了大半辈子了,可算清闲下来,不愁吃不愁喝的,享享清福多好!还浪费那精神头儿干啥呢?再说回忆录这类的书,那可都是人家名人来写的。咱平民百姓,没名气,没身份的,写完也没人来看的。你这不是老鞑靼看戏——白搭工吗?”
女儿知道了,她说:“妈呀,你可让我说你啥好呢?你本来就一身病,再天天回忆这个,哭天抹泪地写个啥?你和自己过不去咋的?都八百年的老皇历了,还翻腾个啥劲呢?”
家人不让我写,并非歹意。他们是心疼我,并且他们也认为我来写书,纯属天方夜谭。我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怎奈愿望深藏已久,这是我曾对父亲表白过的承诺。我想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也要努力去兑现它。
曾记得爹一生最讲究“言必信,行必果”。我想这六个字,就是对我最大的推动力。家人支持与否都无所谓了。
白天,老伴儿不在家时,我写。晚上,老伴儿睡着后,我躲在厨房里去写。提笔忘字,我戴着三百度的老花镜,可在翻阅字典或者词典时,仍需要借助放大镜来查看。“工程”才进行到一半,右眼突然失明,左眼的视力也在急剧下降,两只眼睛同时做了白内障手术。
手术后,老伴儿像看贼一样看着我。他整整在家看了我半年,他边嗔怪边吓唬说:“你纯属王麻子膏药——没病找病呢!这人要是没眼睛可咋行?这回做完手术,你别再写了。我可告诉你,这要是再失明了,手术也不能再做了。”接着他又冷嘲热讽地说:“就你写那玩意,还不成了街头巷尾人们争相谈论的笑柄啊?弄不好,再成了中国文学里的悲哀!”我明白,对于我的举动,是进香的人没有,拆庙的人颇多。
历经艰辛,作品结稿。多希望让亲人们先睹为快,并希望能得到他们一些合理的建议。可现实又让我处处碰壁,我似乎手捧着猪头,却找不到庙门。
看着结稿的作品,就像见到了自己新出生的婴儿似的,心情格外兴奋和喜悦。这部二十四回、共计四十三万字的作品,与其说是伴着泪水写成的,还不如说,我是蘸着心血写成的。说句实话,我曾写了两遍。第一遍写完,我自己觉得不满意。并且稿纸很脆,还是用圆珠笔写的。鉴于这些,我又更换纸笔,调整思路,从头再来。
第二遍结稿后,新的困难又接踵而来。想要出版,手稿不行,必须用键盘敲成电子版。这对于不会打字的我来说,难上加难。让我在键盘上打出四十三万字,比我用笔写出一百四十三万字都要难多了。这成了我逾越不了的鸿沟。我一筹莫展,望洋兴叹。
儿女们谁能帮我?他们也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一边忙事业,一边忙家庭。我想:“这四十三万字呐,这么大的工程量推给谁,恐怕他们也是分身乏术,很难完成啊。”想花钱送到打印店去,请人帮忙打字,可我又小心眼儿,担心手稿被弄丢,这手稿俨然成了我的命根子。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我非常纠结,总觉得最后这一里路太难太难了。我彻夜难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患上了牙疼病,吃啥药都不见效。心里明白,这是心病,只有心药能治。
最后我的执着博得了女儿的同情,她说:“还是我来给你打字吧。”我问:“你有时间吗?”她说:“夜战呗。”看着她把手稿搬走,我好像如释重负,就如同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时光荏苒,往事悠悠,历历在目。万般执着,只为父亲。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是我心中的偶像。我热爱他、怀念他、崇拜他、赞美他!
赞父亲
寒来暑往度春秋,
历经磨难志未酬。
世态炎凉厄运至.
不离不弃亲骨肉。
支离破碎家窘迫.
贫穷困苦不低头。
孜孜不倦诲儿女。
铮铮铁骨现柔情。
智勇双全有主见,
冷嘲热讽视庸俗。
知书达理仿圣贤,
谈古论今存正气。
慈爱怜悯见真情,
幽默诙谐呈乐观。
以苦为乐起歌声,
趣味横生讲故事。
慷慨正直辨是非,
勤劳朴素树榜样。
个人幸福抛云外,
子女安危存心中。
含辛茹苦十八载,
肝脑涂地舐犊情。
雪压青松松昂首,
雨打翠竹竹挺胸。
生死分别两不知,
音容笑貌烙心中。
知恩欲报亲不在,
满腔遗憾诉陈情。
——缅怀父亲,仅以此书作为我对他的最好回报吧!愿他九泉之下有灵。
思源
2017年6月
思源著的《陈情》是一部自传体的纪实文学作品。本书刻画了一个在绝境中百折不挠的父亲形象。这位父亲平凡而又伟大。他刚毅、坚强、勇敢、果断;他笑傲人生、藐视困难、乐观向上;他对自己的父母是那般的孝顺;他对待危难中的亲属,能解囊相助;他对爱情又是如此忠贞不渝;他在生死攸关之际,将自己的幸福之门关闭,却把儿女们放在心间;他心存正义感,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他重视知识、重视教育;他诚实、朴素、善良、诙谐幽默、与人为善;他惩恶劝善,面对为非作歹之徒,毫不畏惧,勇往直前;他既当爹又当妈,对儿女们呕心沥血、尽职尽责……
“父亲”的身上布满了闪光点。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带给别人的都是满满的正能量。可以说,他既是世上千千万万个父亲的缩影,又堪称世上千千万万个父亲的楷模。
思源著的《陈情》是一部自传体的纪实文学作品。它刻画了一个身处绝境、百折不挠的父亲形象,颂扬了人间的真善美,传达出的精神内涵正是对中华民族千百年来“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精神传统的自觉继承,给人积极向上的正能量。书稿用平实的语言展现出了作者对她的父亲的浓浓的爱和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