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城堡
今天,当我们用审视的目光,去辨认绿洲的轮廓,那些过去曾经喧嚣、曾经辉煌的城堡,距离我们的生活,早已十分遥远了。
世界上的古城堡大多数属于战争,但其中有百分之一能进入历史,有千分之一能成为景观,有万分之一能激发诗情。这是一位欧洲历史学家的预言。
几乎是对这种苛刻预言的背离,几乎是执着地进入,我们沿着丝绸之路的方向,开始了对古城堡的漫长追寻。
文明之所以称为文明,是与它周际的生态相比较而言的。在青藏高原、蒙古高原、黄土高原、塔里木盆地的护卫之下,古老的丝绸之路,冲破一个个相对封闭的地理单元,在世界历史上,形成了独特的文化景观和地理奇迹。广袤的戈壁和沙漠,每隔五六十公里或者一百公里,就有一块鲜嫩的绿洲,如同阳光下闪亮的翡翠。祁连山、天山、阿尔金山……如屏如障,每一条峡谷,融雪奔流,形成了无边的山前冲击带,积聚着孕育生命的力量。丝绸之路,就是这样穿越一片片沙漠,进入一个个绿洲,汉文化的顽强掘进,也是通过修造城池,广被传播。
绿洲上的城池,你在哪里?
今天,我们只有面对荒原和沙漠。
公元前111年,西汉完备了河西走廊的军政机构。敦煌,成为晾望西域的眼睛。昔日杂草丛生的土地,如今有了良田和树木,在花草绿树的掩映下,一座座城市拔地而起,壮观的景象,是人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寿昌,敦煌西部最前沿的一座城池,与阳关遥相对望。充足的水源使这里繁华富庶,作为敦煌郡的县治,商旅穿梭,征人西行。这里,都是难得的大本营和供给站。中西贸易的往来,不同语言、不同肤色,不同的生活方式,汇聚、交融;加之街市、营房、酒肆、店铺,构成了多彩多姿的生活画卷,对于寿昌的迷恋,是那些生死未卜者,是那些历尽艰险者,难以诉说的情怀。
国际上著名的地理学家陈正祥认为:边城的修建和布局,政治因素首位,军事目的其次,经济利益几乎可有可无。寿昌城的设立,介于阳关、玉门关之间,扼守敦煌的大门,显示着汉王朝的威严。然而,恰恰是巨大的贸易利润,促使了寿昌城的兴旺,又恰恰是无法逆转的政治需要,汉唐之后,寿昌城彻底地废弃了。高耸的沙丘,如岁月的波涛,一座城池,被时间,无声地湮没了。几截残墙断壁,几处宽厚的胶土,存留着无法延续的记忆。
阳关,落日熔金,也只是高岗之上的一拯黄土,它遥望着苍茫的戈壁,怀抱着无垠的绿洲,陷入不能自拔的孤独。
玉门关,矗立于罗布泊的风沙中,容颜已老。精美的和田玉从这里输入中原,五彩的丝绸从这里流向西域。一切,就像经历了一场旷世的风暴,归于永恒的沉寂。
据玉门关十多公里的河仓城,这座极其隐秘的军队粮仓,也暴露于疏勒河南岸的荒野之上,那些浓密的草,那些茂盛的树木,也早已消失了。
在古代,人们渴望生还玉门,因为跨越了这条界线,蓬勃的绿洲就如同生命的清泉,直入干渴的心灵。如今,我们站在玉门关,向东眺望,绿洲仍然遥远。
古代绿洲是丝绸之路的生命线,田畴和草木护卫着城堡,城堡、古道,编织着文化和经济之网。面对戈壁和沙漠地侵蚀,恶劣的自然,脆弱的生态,退缩的绿洲,使一座座古城堡,永远地搁浅了。
疙瘩井是敦煌东部的一块狭小的绿洲。西汉以来,这里一直设有一座大型的驿站,流水依然,草木依旧,驿站的痕迹却荡然无存。我们发现,维系这片绿洲命脉的,是一条水量微弱的小溪,我们沿着小溪走进深山,心里捏着一把汗:这条小溪,在几千年的流淌中,如果一次意外的地理运动或者人为的破坏,使它失去方向,那么,这片绿洲就彻底消失了。
绿洲的命运,往往如此。
许多古城堡虽然最初作为物质形态出现,用于军事防御或经济交流,但在历史的变迁中,它们的真实作用会丧失,却是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
桥湾城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据确凿的史料记载:桥湾城修建于清雍正年间,是清政府用兵青海、新疆的储粮重地。但今天人们熟知的桥湾城的由来,却与真实的历史大相径庭。在这里,人们津津乐道着一个故事:有一天,康熙皇帝梦中见到了一座奇妙无比的城池,于是派人四处查访,终于在古瓜州的桥湾村,看到了康熙梦中的情景。龙颜大悦,拨出巨款,命一位大臣和他的儿子前去监修,这位大臣和他的儿子贪欲包天,以为这里天荒地远,只修了一座小城堡应付了事。不料东窗事发,大臣父子问斩,用他们的头颅做成了一大一小两个人皮鼓。老百性痛恨腐败、渴望清明的愿望,在一座破败的城池中,得到了寄托,历史也因此而改变。
马是速度和力量的象征。从某种程度上讲,马创造了古代西部历史的奇迹。当我们来到这座以马命名的城池,从中我们能够体会马的神威,马的勇武。
嘉峪关外,骟马城坐落于河谷峭壁之上,高大的城墙,巍峨险峻。一说这里是培育良马的基地;一说这里出产一种紫红色的马,耐力极好,速度极快。我们看见了一座马的纪念碑,它所蕴含的文化力量,让人肃然起敬。
当一座前所未有、光彩四射的城池在河西大地上崛起,已经是明代了。汉唐之后,历经宋元,国都东迁,经济中心东移,海运大开,河西走廊,失去了当年的繁荣和作为欧亚通道的地位,加之连年的战争,国力衰退。明筑嘉峪关为西疆,至此,嘉峪关所把守的,是一个民族的尊严。P11-13
在圣敦煌,寻求一种伟大的庇护
——《当代敦煌文学系列》序
叶舟
作为这片土地上的写作者,圣敦煌是我们心中一个永恒的母题——即便用了这世上最繁复的辞藻,用了自己一生的笔触,也难以一窥她的恢弘与灿烂,也难以孤筏重洋,抵达她所拈花一指的彼岸。敦煌如天,花雨广洒,她的每一次悸动和心跳,都像母亲般的召唤,让我们迷途知返,归顺在她的膝下,以尽天责。
从文化史的意义上来讲,圣敦煌还是我们心中一次永远的痛——她曾经的辉煌,掩饰不了日后的凋敝;往昔的万邦来朝,梵音高奏,也遮蔽不住她后来的萧索。陈寅恪先生说,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恰是在这一刻,我们这些写作者手中的笔,突然就有了一种荷担的使命,一份焦渴的求援,一纸庄重的承诺。
一切都不能置身事外,因为圣敦煌乃是一道大命题,一份天课。
那么,我们是谁?我们与圣敦煌之间达成的这一份天赐的契约,究竟所为何来?我们将踏上怎样的归途?而在那时,我们又将如何检视自己的来路?在短篇小说《蓝色的敦煌》中,我这样叙述:
A.大雪下了半个月,将两个香客困在了莫高窟里,连远处的三危山都白茫茫一片。
准确讲,也不是香客,其实是寺里请来的画工,在窟子里勾勒壁画。天寒时,方丈带着僧人们下山进城,躲避这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雪,但他们二位婉拒了,理由是佛本生的故事才画到一半,就此搁笔的话,才是一种蠢行和罪过。两个画工,一大,一小,小的机敏顽劣,跟一只耗子似的;大的木讷内敛,像一只瓷器那般静谧。
午后,小的收完了最后一笔,展颜一笑,看见整个画面都活了,香音神(飞天)在墙上飞翔,妩媚动人,熠熠生辉。
半年多的辛苦,此刻大功告成,小的不免有点儿骄矜。回头一瞥,看见大的正趺坐于画壁下,五官紧蹙,蔫头耷脑的,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小的腾身站起,紧着收拾完工具,将地上的包袱挎在肩上,准备辞行。这时,洞窟外传来了猛烈的炮仗声,雪扑了进来,风也摇晃着虚掩的柴扉,像家人们在喊他们回家过年。
小的说:“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今天是小年呀,沙州城在送灶王爷。”
对方哑默。
小的又说:“你骗不了我,你早就画完了这一位菩萨,就差提笔点睛了,但你天天打坐入定,迟迟不画上眼睛,你不是在等我,你就是不肯回家去。”
大的泥塑着,照例不发一语。
小的再说:“哦,那你索性留在山上吧,路过你家时,我给你娘告知一声,就说你和菩萨在过年,不管她老人家啦。”
言毕,他闪身出门,没了声息。
大的自语:“不送!”
B.……四壁阒寂,寒冷像灰尘一般地落了下来,将大的完全笼罩住了。他开始瑟瑟,寒战攫取了他,手脚也奇痒无比,恐是冻伤的缘故吧。炮仗声又一次响起,提醒了他,他暗自有点儿激动,忙扯开袍衣,从怀里掏出了一支画笔。
画笔冻僵了。他已经焐了一上午了,始终也没能将它暖和过来。于是,他将画笔含在了嘴里,用津液滋润,用舌尖吮吸。他盯着画壁上的那一尊菩萨,无眼的菩萨,琢磨着如何才能一挥而就,让菩萨睁开眸子,将佛赐的光芒投射在莫高窟,荡漾在沙州城和河西三郡,洒布在这个凄凉的人世间。他刚有了想法,却又迅速否决了,一丝慌乱让他的心更冷了。
笔还是冻的,像舌头上含着一块远古的玉。
以前,他可不是这样。——他曾是凉州城里最有名的菩萨高手,重金难买,一画难求。坊间传说,那年皇帝巡游河西时,对他的一幅菩萨画像爱不释手,派御林军护送回了长安,挂在了御书房里。他名声大噪,河西走廊一带的寺庙纷纷请他去作画,却每每被他拒绝,因为他是一个孝子,高堂在上,他不打算坏了自己的名节。
这回,却是母亲亲自打发他来莫高窟的,因为母亲沉疴在身,久卧病榻,恐怕会不久于人世了。一念至此,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不是痛,更多的则是念想。
他在来莫高窟时就发了愿,欲请这一尊新绘的菩萨作供养,为母亲的安康祈福。然而世事难料,这些日子来,他怎么也把握不好墙上的这一张慈眉善目。他需要安静,需要冥想,他需要这支画笔暖和过来,像他身体里的血那么滚烫,那么善良与柔软。
但舌尖上的玉,不,那一支画笔仍旧冻僵着,让他无计可施。
岂料,门吱呀一声,那只小老鼠又折身回来了。
C.他迅速阖上了眼,如先时那样,安坐不动。
小的扔下了包袱,往手上哈着气,脸呈酱色。他能感觉到,这只小鼠身上覆了一层雪,羽毛状地拂动着,悄然融化,比冻僵的画笔强上许多。他素来心软,思忖道,毕竟是一个屋檐下结伴数月的同行,不能太计较。他睁了眼,抄起火棍,想把火塘里的炭拨亮一点儿,好让小的驱驱寒。令他讶异的是,小的突地扑了上来,一脚踩住了火棍,嘎巴一下,就将火棍给踩折了,一脸的怒气。 他仰首,用目光问询。 小的说:“哼,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自视甚高,一直故意拖延着不去点睛,就想让我先滚蛋,然后,……然后你才能得逞。”
他终于发话了,问:“得逞什么?”
小的忍不住,脱口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画的根本不是菩萨,菩萨不是这个样子。你画的是令堂,是你娘。”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腼腆地说:“嗯,家母本就是我的观音娘娘,我今生今世的菩萨。这难道有错么?犯了朝廷的王法么?”
“……没!”小的登时理屈,嗫嚅一番,又狡辩说,“可,可你娘以前是一名歌姬,河西一带的红歌姬,凉州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呀。”
他忽然有些失败,挣扎一下,稳住了身子。
得理不饶人,小的颟顸地说:“听说,……听凉州城里的老辈人说,那年皇上未登基,皇上来凉州城时,你娘被钦点,连唱带跳地表演了三天三夜,把皇上给迷痴了。”吮了吮喉咙,继续疯癫地说:“后来,皇上要带你娘去京城,住皇宫,可令堂没给皇上赏脸,说自己有了心上人,实难从命。那年皇上带走了好多漂亮女子,令堂是唯一辞让的人。”
他有了哽咽,心里充满了一团墨汁似的。
小的说:“半年后,你娘刚怀上你,你爹就奇怪地摔死了,谁不知道他是骑马的高手呀,所以大家都犯疑,心猜是皇上的人干的。”
蓦地,他爆发了,低沉地说:“嘴夹紧!”
小的也火了,怒道:“伪君子!……你故意拖沓,就是不想回家,不想跟你娘一起过年。你嫌弃她以前是个卖唱的歌姬,可就是她雌守了那么多年,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让你成了有名的画工。良心呢?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么?”
“不!”他顿了顿,笃定地说:“我没有一天不想娘,想得心里都快吐血了。”
“好,现在点了睛,你就随我下山吧。”小的不依不饶。
他迟疑道:“可,可我想不起娘的眼睛了,昨晚上还梦见过,但天一亮就忘了。再说,这支笔也不听我的使唤,石头一般,我怎么都化不开它,如何画呀?”
小的笑了笑:“我回来,就为了这,我猜到了。”
他一蹙眉,问:“猜到什么?”
“你瞧!”
说话时,小的扯开了袍衣,捧出一只泥坛来。
“酒?”
小的说:“没错儿,酒!”
他惶恐地问:“这是寺里,哪来的酒呀?”
“也许,”小的揭开了坛口,拿起那一支冻僵的画笔,径自插了下去,敷衍道:“也许来了一位香客,匆匆供在了九层阁大佛前的香炉上。当然,也可能是一位神仙吧,谁知道呀。”
蹙了蹙鼻子,他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尤其在这个清冽的下雪天。
D.候了半天,他催促道:“化开了吧?”
小的诡谲一笑,又威严地说:“喊我一声哥,我就告诉你。”
“小哥!”
“哎——”小的催逼说,“想起你娘的眼睛了么?如果想起的话,就赶紧拿着它去点睛吧。过几天是除夕夜,令堂在家里见不到你,一定会哭瞎了眼睛的。”
此时,他终于忏悔道:“我……我不是孝子,我不能因为这几年娘瞎了,就记不起她曾经葡萄一般闪亮的眼睛,记不起她婀娜的样子和满月一样的笑脸。我,我真该死啊。”
“去画吧!”
他哭诉说:“娘真的老了。年轻时,她比香音神还美,还妖娆。”
恰在这时,墙上传来了一阵窸窣的抽泣声。
两个画工怦然心动,回头望去,但见那一尊尚未点睛的菩萨动了动,一双温润的眸子嘹望了人间一眼,蓦然低首,慢慢落下了睫毛。与此同时,从眼角里淌下来了一行泪水,还有另外一行泪水,将飘飘欲飞的衣袂全都打湿了。
“菩萨哭了!” 小的惊讶道。
“不!我娘哭了,那就是我娘的眼睛,我昨晚上梦见的真就是这一双眼睛,我终于记起来了。”他笃定道。
“咦,眼泪是蓝的!”
“对呀,我梦里的蓝,宝石的蓝,琥珀的蓝。”他有些激动,有些措手不及,扑到了画壁下,看见墙上的颜料漫漶着,像一种深刻的蓝,世外的蓝。
“显灵了!”
小的低语说。
这时,他掉头就跑,一下子掀开了洞窟前虚掩的柴扉,看见三危山蓝了,莫高窟蓝了,鸣沙山蓝了,连远处的沙州城都浸泡在了雪后的蓝色当中。他恳切地说:
“蓝色的敦煌!我终于找见了。”
“喏,该走了,回去问问你娘吧,她老人家肯定是活菩萨,降下了这一桩奇迹。”小的也跟了出来,喃喃道:“敦煌是蓝的,像做梦一般。”
他咧笑说:“今年,你就在我家过年吧,反正你是个孤儿嘛。”
“现在下山?”
“下山!菩萨在家等我们呢!”
他慨然道。
好了,故事结束了。
现在,荟萃在这套丛书中的作者有林染、曹建川、方健荣、胡杨和我。我们五位,依次散落在河西走廊的东西两端,却因了圣敦煌之名,集聚在她的穹顶之下,石窟之内,仰首看见了藻井之上的那一朵灿烂莲花。像故事中所说的那样,林染和曹建川或许就是大的画工,而方健荣、胡杨与我,可能正是那个顽劣的小画工。——在经年不辍的描绘中,我们全部的供养和祈祷,归根结底,就是向圣敦煌寻求一种伟大的庇护。
有鉴于此,衷心感谢敦煌市委、敦煌市人民政府编辑出版了这套“当代敦煌文学系列丛书”,并由此成全了我们的心愿。此乃圣敦煌之荣誉,我们五位不过是沾吉而已。
是为序。
2015年3月28日于兰州
胡杨编著的《大地上的敦煌》收录敦煌笔记、遥远的城堡、阳关,神秘的东方哨所、寿昌称、何仓城、玉门关的悲凉、敦煌古城、过去的敦煌、丝绸之路的根基、绿洲的信仰、一棵树、又见阳关人、寻找阳关、风尘中的游牧、阳关的游牧、阳关的另一面、葡萄之下等几十篇散文。书中记录了作者在故乡敦煌的所感所悟,在他的笔下寿昌城、河仓城、玉门关、敦煌古城、丝路绿洲、阳关、葡萄都有了不一样的面貌,该书是人们了解敦煌的另一种途径。
敦煌文学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一个重要分支,一直备受关注。从东晋十六国时期到元末明初,前后延续了大约一千多年。胡杨编著的《大地上的敦煌》对敦煌的文学领域研究的代表作,又是能够让敦煌学领域外的人阅读、参考的读物,可以引导读者进入敦煌的文学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