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之物语》为《戴明贤集》第三卷,系戴明贤老先生贵州系列作品之一。
书中,作者着眼于生活小物件,集中选取了父辈友朋之间流传赠送的部分书画拓印、照片书稿、居家物什等,从“物之历史”的视角切入,将物之故事娓娓道来,同时亦默默写下数十位亲人师友的人生故事。
书中主要述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的人事,并借由相关物件追忆更早年月的故事,时间跨度大,地域变换多,所述人物众多。这些物件带着历史和旧日子的气息,是百样人生的无言见证。戴老以生活中的物件为支点撬动记忆,由物及人,展现了各种人物及其背后的时代风景,构成了“人与岁月”的深刻内涵。
《物之物语》为继《安顺旧事:一种城记》后,戴明贤推出的贵州系列作品之一。书中叙述了1950年代之后的人事(也有相关物品牵引出的更早年月),以“物件之历史”的视角切入,刻绘父母流传下来的老物件、友朋间赠送的书画及小物品以及一些老照片等等所蕴含的人生故事。在特殊年月中,书中人物以各自的耐力与韧性维系存在,无助而有尊严,缄默而有定见,令人感佩。而作者的惜物、惜人、惜光阴、惜旧情、惜缘分、惜传统的情怀,在今日也倍显安详和自足。
近些年风行紫砂茶具。我对此不甚措意,却也收到过多套友人馈赠的礼品。大多转送子侄辈了,只留下两三把造型悦目者。值得一说的,是四只旧茶杯。
这本是全套,一壶四杯,竹节造型。一个方木盘,盘心是一片花卉圆瓷。民国时代产品,绝无拍卖价值,只有纪念意义。
抗日战争时期,众多国立院校内迁,家乡安顺接纳了国立军医学校和国立兽医学校两所大专。不知通过谁的介绍,父亲把他的前后两间卧室让出来,借给兽医学校附属医院的张院长夫妇居住。张院长夫妇一直住到抗日战争胜利,难民纷纷回乡之时才离开。
那时安顺小城热闹非凡。大街两侧摆满难民出售家用杂件的地摊,也就是“跳蚤市场”。小城整天人头攒动,人流汹涌。张家夫妇的生活却是静得出奇,从早到晚没有一丝声响。麻脸的张院长每天上班下班,我还偶尔在院子里得见;张太太却是童话里被父王锁在高塔里的公主,绝不下楼一步。我母亲常背地赞叹她的风度,我却似乎没有真正见过她的样貌。有一天黄昏,我在院子里挥舞长竹竿,追打飘掠来去的蝙蝠,偶然瞥见被夕阳烧得金灿灿的窗影里,张太太倚着窗子在望远处。后来猜想,她一定是在想念日寇铁蹄下的故乡,就像大姐唱的那支歌:“小楼上的人影,正遥望点点归帆。”这支流行于抗战时期的歌,我至今没忘。词作者杨友群先生,贵州毕节人;曲作者汪秋逸先生,浙江人。当时二位都在贵阳教中学,合作了几首好歌。
父母与张家夫妇成了好朋友,常常在晚上去陪他们说些闲话,让两个异乡人不太冷清。而我,却是与她家的老勤务兵结下了无情缘。这位老兵不仅穿得整洁,皱纹密布的小脸洗得亮亮的,连那把小菜刀都是通体雪亮,没一点锈斑,像现今才有的不锈钢刀具。灶上地下清清爽爽。张家厨房原是我家堆杂物的一个小单间,与大厨房隔园相对。我常去看老勤务兵干活。看他煮极少的饭,炒极少的菜,炖极少的汤,一切做好,用长方大盘摆好,端上楼去。我家人多,天天大盘子大碗,张家饭菜看去很荒谬,不像真的,像是“办姨妈”的玩具,但又觉得很精致,一定特别好吃。老勤务兵自己在厨房单独吃。有一次我闯进去。见他端着碗,看着小窗外的园子发呆。最令我纳闷的是他炼猪油。买的是净肥肉,切成极小的丁,炼完的油渣,已缩成豆样的小粒,通通倒进垃圾桶。按安顺人习惯,油渣炒豆豉是一道好菜,我至今酷爱。他把油渣当垃圾,我觉得很可恶。参观老勤务兵做饭的全过程,我绝不开口,他也绝不开口。他常常蠕动着瘪瘪的嘴唇,不知是在骂日本人,还是在做唇部运动。我看他做饭记不清多少次,却似乎没有对过一句话。做饭有什么好看的,但我常去看他做饭,至今莫名其所以然。
一天,母亲说,昨晚在张太太屋里说闲话,三更了,忽然听得“老呜唔”在很近的地方叫。安顺人认为那是一种怪鸟,以其叫声为其名,叫它“老呜唔”。说它只在深夜啼叫,在哪儿叫,哪儿就要死人。小孩偶尔中夜醒来,听见那不动声色、无一点余音的老妇人一般的叫声,确实很恐怖。母亲说,张院长和父亲立刻到窗口去望,发现是远处屋脊上蹲着的一只猫头鹰。张院长有手枪,对着开了一枪,没打中,簌簌飞走了。相对大笑。但我母亲心里不服,因为猫头鹰都是“咕咕”叫,没有“呜唔”叫的。
抗战胜利,难民们喜极而泣之后,纷纷筹划归计。张院长夫妇决定立即动身回乡,我父母力主少安毋躁,等院校回迁时一道走,万无一失。但他们归心似箭,还是加入最早返乡的人流。没想到在途中遭到抢劫,夫妇俩都惨死了,老勤务兵挺身护主,也死了。消息传来,父亲震惊,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堕泪不止,一再痛惜张太太那样的好女子。
此前告别时,张院长把他日常使用的这套竹节茶具送给父亲做纪念。张太太也要赠我母亲纪念物,我母亲就要了一只旧铁皮饼干盒。盒子很平凡。我母亲一直使用到她一九八九年去世。这套茶具,几十年总摆在父亲房里,从不使用。我们都知道这是他珍惜之物,小心着不去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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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稿的动笔,起因于一次饭后围炉的闲话。大约是说起家里一件什么东西的来历吧(这种故事平日不知讲过多少),儿子忽然道,要是把这种有来历的物件集中起来写本书,肯定有意思。我一听,这主意不错。
种种不起眼的居家小物件,年深月久仿佛就成了精。木然漠然地待着,不学狗摇尾巴猫跳怀,你不理它,它不会理你。与你相忘于咫尺,相忘于终日累年。猫狗有它们自己的历史,小物件却负载着你的历史。冷不防一瞥瞥见它,一念念及它,一用用到它,它就会拉回逝去的时间,唤醒远去的亲人,重演依稀的旧事,俨然成了一段历史的发言人。
开始动笔,是在二〇〇八年年尾。及至基本完稿,不觉已到了二〇一〇年岁暮。回头一看,写的是“物”,成的却是数十位亲人师友的人生轨迹,而且尚存者已然寥寥,不禁生出“此身虽在堪惊”之感。陈与义这首《临江仙》曰:“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我没有堪称豪英的朋友,也没有杏花影下通宵吹笛的韵事,学习写作几十年,笔下只有小人物的蝼蚁生涯。袁枚的《马嵬》诗最得我心:“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黔首黎庶,与强势者同样是构成历史的成分,且能补充官修史册的空隙。
本来拟定的篇目还有一些,但还是听元帅诗人陈毅的“诗总写不完,止于可以止”罢。
“物之物语”这个书名,是连载时用的。日文“物语”即故事,然则《物之物语》即物件的故事。当时想出这么个拗口标题,是想新鲜别致一点。现在编者也觉得不错,就不另动脑筋了。
二〇一一年元月十六日呵冻
我少年时代在家乡度过。上中学到了省城,几年后全家迁来。此后六十余年中,除了有七年在乌蒙山区教中学,一直生活在贵阳。多次有朋友问我:十几年的事你写了一本《一个人的安顺》,几十年的事怎么不写一本《一个人的贵阳》呢?其实,后半段的人与事,我还是写过不少的,但单篇散页,他们读是读了,不能形成整体感觉。写安顺,空间和时间都比较集中,适合用那种方志式、城记式的结构。这以后的几十年,时间跨度大,地域变换多,人和事十分庞杂,得另找一个能把它们收容在一起的口袋,才能使之形成整体。儿子无意间提出写“纪念品”的点子,我心里一亮:就是它了。
口袋有了,货物蜂拥而至,搅得心中五味俱全。从开始动笔到基本写完,是在二〇一〇年首尾,恰是我与妻子龚兴群的“金婚”之年。写下的这些人物,她也几乎全部与我同样熟悉。于是乎,它本身也成了一个纪念品。
借物写人,写出来一个巨变迭起的大时代中一堆渺小的“个案”。某日老同事王鼎名教授来访,一起回忆共历的种种往事,正像歌里唱的:有乐也有苦。他乃建议我写一本自传。我说,已经写了,就是那本《安顺》和这本《物语》。要想撇开其中的人和事,专写我自己,真就没了可写的东西。不是他们活在这些“物”上,而是我活在他们身上。哲学家说“我思故我在”,我却是“我写他人故我在”。如果不曾有过这些“被记录者”,我这个“记录员”就成了“0”。这个发现令我惊悚。
这组长短文字,从二〇一〇年初开始在《贵阳日报》副刊上连载,临近年尾归总起来,动手做一次通体修订:补写不应缺席的篇目,梳理文字,等等。中间接杜丽女士电话,告知拟将《一个人的安顺》收入《人与岁月》丛书。交谈中听我说起这部《物之物语》书稿,她出于职业敏感,立刻要求传去一阅。几天后回信:要了。我于是把应补入的篇章写出来,对全部文字再次做了梳理,成为眼前这个样子。她称这种写作是法国百科全书派微型史观的路子,我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学派,但立刻望文生义地认同它完全符合我的观点。在此,谨对杜丽女士和贵阳日报王莹女士致以谢忱!
二〇一〇年元月十六日呵冻记于适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