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桥陈克介一支,到了陈布雷这一代,父辈、祖辈数世经商,已经成了道地的商人世家了。可是,从陈依仁到徐二沆,又都是极力推崇儒学的老夫子,言行举止,衣食住行,无不以儒家的标准为标准。陈布雷的幼学环境,依然是在一个儒学空气很浓的氛围中度过的,这就给陈布雷幼时性格的形成,打上了一个强烈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色。然而,陈布雷出生与成长的时代,毕竟到了封建王朝的垂死阶段,资产阶级革命运动正在潜滋暗长,各种新思想、新风气、新举措纵横激荡。特别是对陈布雷影响极大的陈屺怀,可以说是一个非常活跃的资产阶级革命党人。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莫不给陈布雷以深刻影响,这在陈布雷幼时性格形成的过程中,又染上了另一层底色,那就是强烈的叛逆意识。传统意识与叛逆意识的交融汇合及不断撞击,铸造出了一颗矛盾的灵魂与一个矛盾的人生,从此形成了陈布雷终身性格的主流旋律。
青年陈屺怀既是极受陈布雷尊敬与爱戴的大哥,也是陈布雷的新学导师与文学引路人。1898年,光绪皇帝在一班资产阶级“法家”的推动下,颁布《明定国是诏》,决定变法,推行新政,并在教育方面下令:废除八股,设立学堂,改以策论课士等等。但在慈禧老太后的一记“铁砂掌”下,光绪发动的这场改革运动立即烟消云散。然而,陈屺怀以他资产阶级革命党人的眼光看出,清王朝的这次“克己复礼”,终究不过是兔子的尾巴,是封建专制王朝的一次垂死挣扎而已。于是,陈屺怀从宁波赶回家中,对陈依仁、徐二沆说:当今变法之议盛行,“八股运命必不久,且本为高明者所不屑为,何必以是苦童子”。陈屺怀主张:陈布雷不必先学“四子”书,应以“五经”作为识字为文的基础。
经过一番严肃认真的讨论,陈依仁与徐二沆接受了陈屺怀的建议,决定调整“教学大纲”,以《书经》、《易经》为主要课程。此外,陈依仁也常于课余为陈布雷开小灶,给他讲《廿一史约略》等等。这个时候的陈布雷只有lO岁,且为致力于新学之始,却对历史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兴趣,不但听得专心致志,简直是如醉如痴,真令人不可理解。徐二沆见了,感叹之余,决定因材施教,对陈布雷说:“你既然对历史有兴趣,那么就可读《龙文鞭影》,每日晚记诵一二则。”
《龙文鞭影》为中国旧时的蒙学课本,由明人所辑历史上的人物典故和逸事传说,计2 146则,四字一句,两句押韵,读起来抑扬顿挫,琅琅上口,较易记诵。诸如:该书在四句开场白之后,起首便是:“重华大孝,武穆精忠”。这是讲帝舜重华,在屡受父与后母及异母弟共同谋害,依然不改孝悌初衷,以及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何为龙文?“龙文良马也,见鞭则疾驰,不俟驱策。”以此为书名,大抵也是一种劝学之道,勉励童子自我鞭策,奋发自强。果然,陈布雷觉得这种《故事会》一类的启蒙读本,极合自己的胃口,不需徐先生督促,竟把它背得滚瓜烂熟。就在这种“粗成四字,诲尔童蒙。经书暇日,子史须通”的琅琅声中,陈布雷接受了最初的平民文化和庙堂文化的教育。
10岁那一年,陈布雷开始练习作文。徐二沆按照儒家传统,指令陈布雷先作史论。然而,作史论,极要紧的,是要有史识。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懂得什么叫政治?何来史识?不用说,第一次试笔,到底未能让人看出这位未来民国第一流政论家的政论天赋。陈屺怀看了他的作文后,也深感其思路拙滞,认为议论文必须思路清楚,立论谨严,下笔如行云流水,横行无涯,收放自如,才可以进人上佳境界。于是,陈屺怀将自己收藏的一册《增广古今人物》赠给陈布雷,要他多读多练多写。陈依仁也向徐二沆建议:《书经》、《易经》艰深不易读,恐易窒息性灵;主张每三日讲授《昭明文选》一篇,使其做到耳熟能详,以便从中体会各种文章作法及名家笔调。徐二沆“从谏如流”,欣然接受这些宝贵意见,自此以三、六、九为期,每十天授课文三篇。又过了两年,陈布雷读完《易经》,接着读《公羊·谷梁传》。由是,陈布雷作文日有长进。
陈布雷对历史与作文表现出极高的悟性,对几何与数学则感到一种与生俱来的厌恶。据说,徐先生在教授《几何》时,无论怎么用心讲解,陈布雷总是表现出一种“茫然不解”的神情。一次,徐先生给陈布雷出了一道几何题,自认为不算太难。然陈布雷挨到掌灯时分,依然是一点做不出。徐先生大怒,认定学生存心偷懒,和老师“对着干”了。为维护“师道尊严”,徐先生将陈布雷反锁在屋里,宣布禁令:做不出这道题,不准出书房一步。至于他自己,则匆匆到友人家喝酒去了。自尊心极强的陈布雷,受到这件事的重重一击之后,唯一的“收获”,就是对数理化增添了更深的厌恶情绪。
在其一生中,陈布雷以政论成名,绝少涉及文学,亦很少做诗。但在12岁时,却表现出一种诗人的灵性和早熟。这一年的冬天,陈布雷遵陈屺怀之命,吟成《苦雨》诗一首:“游子浮云梦不成,挑灯独坐夜凄清。明朝欲向横塘路,大雨潇潇久未晴。”诗中迷漫着一种过于伤感、凄凉的心绪,这与一个少年应有的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童稚心境来说,真是太不合时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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