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漂来的狗儿》的时候,作者黄蓓佳一点儿也没有担心过孩子们是否能够读懂。对于好的文学作品来说,历史、年代、背景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古往今来人性是相通的,人的灵魂的改变不会如城市风貌的改变那样快捷、果断、挥挥手不带留念。灵魂总是要恋旧,要回顾;要一步三叹,要徘徊低婉。灵魂总想知道自己的历史,还想知道自己的父辈、祖辈、祖祖辈辈的历史,想知道他们从哪儿走过来,经历过什么,遭遇过什么,欢乐和悲伤过什么,激动和郁闷过什么。读作者的这本小说,便是在读上世纪七十年代孩子的一种生活状态,是发生在那个时代的尖叫、追寻和梦想。
黄蓓佳著的《漂来的狗儿》是一部讲述成长的小说。
在“梧桐院”的小小天地里,一群中学教师的孩子和一个邻家女孩狗儿结成玩伴,玩得上天入地,花样百出,趣味无穷。聪明的小爱、博学的方叫亮、高贵的小兔子、调皮的小山和小水、精灵般的小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狗儿……
你跟着他们一起捞小鱼,捉知了,去中学图书馆偷书,看连环画《红楼梦》,在漂亮的芭蕾舞演员面前自惭形秽,惶惑于身体的发育长大,品尝少男少女的朦胧恋情……你会觉得趣昧盎然,快乐而忧伤。
一、水码头
水码头不像很多书中常写到的那样,是光溜溜的青石板沿着河岸一排排整整齐齐逶迤而下的。这个水码头在我们大院的后门口,距离近得不肯给人一点点想象的空间。出了门槛,步下台阶,只需越过一条被菜地蚕食成腰带那么细的小路,再躲开一棵桑树伸过来的会钩住人头发不肯放手的顽皮枝丫,脚就站在水码头的第一块麻石上了。
这是一块赭红色的麻石。
其实,在我12岁之前,我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赭红”这种颜色。对于各种色彩细微分别的本领,我在成年之后才慢慢具备。我记得那时候的报纸上时不时喜欢引用毛泽东他老人家的诗词。其中的一首,开头是这么一句“赤橙黄绿青蓝紫”。我对着报纸琢磨了很久,而后抬头,看家里的所有用具:桌子板凳、锅瓢碗筷,再把目光移向窗外,看绿树、黄花、白墙、灰瓦,最后跑出院门,看天空、大地、河流。我看来看去,不明白什么是那七种颜色中的“青色”,它跟“绿”和“蓝”又有什么区别。为此我还虚心请教了方明亮,他是我们院子里读书最多、最有学问的一个,可是他也不知道。他挠着头皮,吭哧了半天,不能肯定地回答我:“就是那种小青蛇的颜色吧?”我盘根究底地追问:“小青蛇又是什么颜色?”他翻翻眼皮,再也答不上来了。我们谁都没有见过蛇。方明亮这么回答我,依据的完全是书本知识。在我们童年的世界里,人们以朴素和简单为美,除了大自然一年四季变幻出来的原色,生活中别指望能见到五彩缤纷,所以我分不清“青色”和“绿”、“蓝”的区别情有可原。我的脑子里更不可能有“赭红”这么一个高级到了奢侈的概念。我是在成年之后的回忆中才想明白那种颜色,那种跟大地和河流明显区分开来的沉甸甸的深红,并且从《辞海》中小心翼翼拣出这个“赭”字。
话头扯远了,我们还是回到水码头上来。那块赭红色的麻石,形状像个大枕头,中间还有个凹进去的坑,就像我们早晨起床,枕头上被脑袋压出来的痕迹似的。下雨之后,凹坑里会储存着一洼水。有一天,我甚至在水洼里发现了一些黑黑的蹦来蹦去的小虫子。我妈说那是蚊子的幼虫,夏天蚊虫繁衍得很快,稍不留意,一对蚊虫父母就能在人的眼皮底下生出一大堆孩子。我觉得蚊虫真够了不起的。总之,赭红色的石头是我们那个水码头的醒目标志,任何一个路人从附近走过,老远就能看见那块与众不同的色彩。他心里就会想:哦,真不错啊,水码头就在后门口,够方便的啊。他会以为我们那个大院是什么重要场所呢。其实,它就是个教师大院,住的都是我妈我爸这样的中学老师。
看看,又说远了。再回来。从赭红色往下,石头的大小不一,长短不齐。细想起来,颜色依次应该是灰白色,淡黄色,浅黑色,褐色中带白色条纹的,土黄色中夹着灰色麻点的……总之,它们琐琐碎碎,完全地杂乱无章,而且有的缺了角,有的一边高一边低,有的断成了两半,有的下面空着一个洞,洞里能听到细微的水流声,蛐蛐儿叫一样。人在水码头上走,很需要一点勇气和技巧,因为当你一脚踩到石头的一边时,另一边会冷不丁地翘起来,让你突然间失去平衡,站立不稳,跟着一头栽倒,顺河岸骨碌碌地滚下去,弄得头破血流,或者一身湿透,让岸上的人看笑话。所以,年纪大的人一般不到这个水码头上来洗刷东西,来的都是孩子和年轻人。他们拎着要洗的东西,踮着脚尖,蜻蜓点水般嗒嗒嗒一路冲下去,在脚下的石头来不及翘起来的时候,人已经下到了最后一阶,站在跟水面平齐的地方,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回顾岸边。
有段时间我们学校里提倡学雷锋做好事,我对水码头动了脑子,花两天工夫削了一根木棍,用砂纸打得溜滑,拴截绳子挂在河边桑树上,旁边还附张纸条:给老奶奶们下河走码头用。结果我在后窗口趴了一整天,眼睁睁地看着老奶奶们挎着洗衣篮,拐着小脚板,视而不见地从赭红色石头边走过去,不辞劳苦地赶到一百米之外的圆拱桥下,去踩那个水泥砌成的码头。她们不理我这个碴儿,好像我的木棍是一个阴谋,木棍下面藏着害人的陷阱似的。
于是我倍感失落。一生气,从床底下掏出我弟弟小山和小水的两双脏鞋子,一路飞奔,出了院门,冲下码头,把那些七零八落的石头踩出“咚咚”的响声,而后在水边蹲下来,用劲地刷洗鞋底,“哗哗”地搅动水花,把码头附近的水面弄得一片浑黄。结果那天晚上阴差阳错得到我妈的表扬,她说我变得勤快了,眼睛里有活儿了,知道主动为她分担家务了。P1-3
这些昨日的影像
《漂来的狗儿》这本书,写的是我自己的童年。
我已经替别人写过很多童年故事,也应该替自己写一点,留下一些叹惋、踪迹、念想什么的。书中写到的梧桐大院是我生活过的院子,小爱的家庭差不多是我的家庭,包括邻居狗儿和豁嘴婶婶,也都有人物原型。只不过,我已经将近四十年没有见到这些旧人,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都健在?他们的生活还都如意吗?
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有担心过孩子们是否能够读懂。对于好的文学作品来说,历史、年代、背景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古往今来人性是相通的,人的灵魂的改变不会如城市风貌的改变那样快捷、果断、挥挥手不带留念。灵魂总是要恋旧,要回顾;要一步三叹,要徘徊低婉。灵魂总想知道自己的历史,还想知道自己的父辈、祖辈、祖祖辈辈的历史,想知道他们从哪儿走过来,经历过什么,遭遇过什么,欢乐和悲伤过什么,激动和郁闷过什么。读我的这本小说,便是在读上世纪七十年代孩子的一种生活状态,是发生在那个时代的尖叫、追寻和梦想。
书刚出来的时候,我分送给弟弟妹妹的孩子们。他们的年龄都在十岁上下,读第一遍的时候还有些隔膜,第二遍开始进入,第三遍就迷恋不已。他们缠着他们的父母,喋喋不休地问很多问题,关于书中写到的而他们又不了解的细微末节的问题。他们从父母那儿一一得到回答,甚至还有引申,还有结合了自己童年经验的更多的发挥。孩子和父母之间形成互动,有了很好的沟通,彼此都得到满足。这就是成长。是父母把自己的人生经验传授给下一代的过程。
是我的小说为很多家庭提供了这样的机会。我因此对自己满意。
这些昨日的影像,它们已经泛黄,可是并不破旧,更不破碎;相反,因为积淀了岁月的沉渣,反倒散发出怀旧的温暖,有大地深处的气味,有旧棉衣柔软的手感。不要急躁,选一个长长的假日,做完所有的作业,蜷在自己的角落,带上一点感恩之心,打开它,慢慢地读。那些成长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男孩、女孩,他们会带着各自的体温、气味、笑声、眼泪,一步一步地走到你的面前。你可以触碰他们,凝视他们,跟着他们一起撒欢儿,疯闹,呼喊,尖叫,打滚,流汗,释放自己生命的全部能量,而后知道什么叫做“童年”,什么叫做“自由”,什么叫做“成长”。
读完它,你会喜欢的。一定。
我已经替别人写过很多童年故事,这里写的是我自己的童年。梧桐大院是我生活过的院子,小爱、小妹、燕子姐姐、小兔子以及狗儿(后来她自己改名叫了鸽儿)……都带着各自的体温、气味、笑声、眼泪,一步一步地来到你的面前。你可以触碰他们,凝视他们,跟着他们一起撒欢儿,疯闹,呼喊,尖叫,打滚,流汗,释放自己生命的全部能量,而后知道什么叫做“童年”。
——黄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