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我们的灵魂可以遇见熟睡在床上的世间男女的心灵。”
——《我的名字叫红》
这是十一月的一天,天气晴朗且寒冷,浑浊的尘埃让天空在暗淡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灰蒙蒙一片。那些被压抑的晚秋的肃杀气氛让刘璃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会比现在更糟的了。心情、思想、身体感受,还有这压抑的环境。不,没有什么能够更糟糕的了。以前没有,刘璃觉得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了。
转转身,环顾四周。一大片破破烂烂的居民楼正挨挤在刘璃的身边,畏缩不已。连带着挂了满楼的花花绿绿的衣服与床单,看起来也是蔫头耷脑,硬邦邦的。它们倒吊在窗户口,沉重到好似过往的秋风都没办法把它们吹动哪怕一分一毫。在离刘璃最近的楼梯口,只有象征作用的铁门上锈迹斑斑,奇怪地向一边耷拉着。令人疑心是否曾被人狠狠地踹过几脚。配上剥落得依稀看得见内部残砖的墙脚,倒让这一切又是异乎寻常的自然。
这情景,倘若在此地的是某个眼光独到的艺术家,说不定能够敏锐地觉察到其中所蕴含的、深刻的残缺美。只可惜,刘璃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内心并无良多感悟。此刻看着摇摇晃晃、畏缩在墙角的铁门,刘璃反倒只觉一阵莫名烦躁,直由心底冲上脑门。于是几步冲上前去,对准那扇落魄的寒酸铁门狠狠一脚。铁门颤着发出了几声令人牙酸的“吱吱叽叽”声,又慢慢恢复了平静。只是那门板,佝偻得更厉害了些。刘璃深吸了一口气,有一股说不上是什么的气息挤入了他的呼吸道。那是一种略略发酸的、沉重的、腐败的气息,就好像是有什么,慢慢地,慢慢地,从内而外地崩溃腐烂后,不情愿地顺着空气渐渐从内部渗透出来。
是不是内心衰败的味道?
“你也有心吗?”刘璃伸出手摸了摸斑驳的墙壁。暗灰色的墙灰“簌簌”飘落下来。沾了刘璃满手,
“你在寻找些什么?”低沉却又熟悉异常的声音回响在刘璃的耳边。刘璃呆呆地睁大了眼睛向四周张望,入眼的却只是连片的黑暗。那是不同于寻常的黑,是一种无比纯粹的黑。黑得仿佛四周只是一片空洞的虚无,黑得仿佛世界都已沦丧。与其说是黑或者暗,倒不如说更像是刘璃感觉与思维上的空洞,一种心灵与视觉上的黑洞。就在这么一种异乎寻常的黑里,刘璃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一切存在感。平日里伸手即见得到自己的躯干而略略衍生出的那些微弱的“我存在”的感觉,在这样一种纯粹里,空落落地消失了,消失速度快到令人吃惊。很快,刘璃便连自身都再也无法感受到了。
透明到几乎就要飘起来了。
“你到底想要些什么?”那个熟悉的声音又问了一遍,恍若附耳传来的声音在周身的虚空里慢慢荡漾开去。 “我想要……一些什么?”刘璃也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好像脑子里也早就是空荡荡的了。
“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又一个疑问自空洞中漾了开去,却是带着一种深切的哀伤的陈述语气。刘璃没有过多在意,因为他还在怔怔地执着于前一个问题。
“我究竟……想要一些什么?”刘璃又问了自己一遍。苦苦思索半晌,却终于悲哀地发觉,就算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做着一些什么,在寻找,渴望,或是期待着些什么。
仿佛将露却未露出第一缕曙光的黑夜。周围变成了暗沉的灰色,暗沉,却又令人惊讶,因为并不死气沉沉,反倒具有一种混沌初开的朦胧感,像是有未明的力量在蔓延。空乏感潮水般地退去,刘璃微微低下头,双手的轮廓隐约可见。现在,卑微的存在感算是找回来一些了。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慢慢出现在了眼前,由远及近。在那一片朦朦胧胧的灰中,刘璃惊讶地发现,那个靠近的身影竟是他自己。刘璃困惑地再次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双臂与十指若隐若现。
“你究竟想要些什么。”平静的陈述打破了刘璃的思绪。不同寻常的,这一句不是疑问句,而仿佛是一句晦涩的隐喻,或者一个难以捉摸的信号。刘璃抬起头,不知何时,周围已经站满了自己。一个一个,密密麻麻,无声的陈述在刘璃心底蔓延。他张张嘴,想对周围的自己说句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呆滞了半晌,一句话在刘璃脑中突兀地冒出。刘璃不由自主念了出来,含义却晦涩不清。
“我在等一个梦醒。”
大地颤抖,灰色的尘埃弥漫了起来,刘璃脚下一空,一阵无力的坠落感笼罩了他。刘璃心头闪电般划过一句异常熟悉却又陌生的话,他曾经默念过无数遍。
“他想要那尘世之上的上帝之国。”
一惊,几乎下意识地,刘璃猛然抬起头来。窗外有一棵棵矮树飞快地掠过去,旁边坐着的一个陌生中年男人大概是被刘璃异乎寻常的动作幅度给吓了一跳,用奇怪的目光扫了刘璃一眼,接着又低下头使劲地摁手机屏幕。
刘璃向窗外张望,本应该是黑漆漆的天空被各种光污染得居然略微有些灰蒙蒙(一种暗淡到难以定义是否确实属于黑夜的颜色,隐隐如刘璃的梦境),天上一颗星都没有,甚至连月亮也一并寻不到踪迹。不知是月亮恰好离开了眼前的这一小片夜空,还是因为月亮确乎已是消弭得无影无踪了。这会儿就算有人过来告诉刘璃,不久前月亮就已经被摘了下来藏进了博物馆,刘璃也不会有哪怕是丝毫的惊奇。
就在这么一列旅程长到不可思议的深夜末班车上,什么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不是吗?
一旁的中年男人停止了摆弄手机,转过身说了句:“小伙子,咋这么晚还在外面啊?”刘璃出神了片刻,方才意识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中年男人的这一举动倒是无形中让刘璃又找到了一些可怜的存在感。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