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也没有了罪恶感。在阶梯教室里的疲倦随着课堂的进行反而让我变得反叛或具有反抗性。通常很少因为恶劣的空气和塞得满满的几百号学生,而是因为授课者没有抓住该传授的内容。我再也没遇到过像大学里那些教授和讲师们对自己的职责如此毫无感情的人;每个人,是的,每个银行职员在清点那些根本不属于他的钞票时,每个修路工人在上有烈日暴晒,下有焦油烘烤的酷热中工作时,都比他们显得更有生气。像那些脑袋里塞满了锯木屑的无上高贵者们,他们讲话的内容从未使他们的声音表现出(好老师讲述他的内容表现出的)惊叹、热忱、倾心、自问、敬仰、恼怒、愤慨和自己的无知,他们更多的是在不停地胡扯、抑扬顿挫地朗诵——当然不是荷马式的风格,而是以预先设置的审查的口吻——,至多其中用一种讥笑或对知情者阴险影射的口吻,而外面窗户前已经变绿、变蓝,继而变暗:听众的疲倦变成了不满,不满变成了恶意。又一次,如在童年时代,“出去!全都从这里滚出去!”到哪儿去呢?回家,像过去一样?但是那里,在出租小屋里.现在大学时代令人担心的是和父母一起住的时候所不知道的,一种不同的、新型的疲倦:在一间屋子里的疲倦,城市边缘,独自一人;那种“孤独疲倦”。
然而对这种疲倦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屋子里桌椅旁边不就是床吗?
睡觉作为出路是不可行的:起先那种疲倦在麻痹中发生作用,通常由于麻痹,小指头甚至都无法弯曲,眼睫毛也无法颤动;连呼吸似乎也陷入了停滞状态,整个人麻木得连内心深处都充斥着疲倦;但是当你向床迈出了那一步时,那么事情就发生了,在很快、类似昏厥地睡过去之后——对睡觉没有感觉——,第一次翻身醒来时就进入失眠状态,常常彻夜不眠,因为在屋子里,疲倦总是在傍晚袭来,随着暮色的降临。关于失眠,其他人叙述得够多了:它甚至最终决定了失眠者的世界图像,因而他无论如何也只能将生存看作是不幸,把每个行动看作是无意义,把所有的爱情看作是可笑的。失眠者躺在那里直到拂晓露出灰暗的光芒,这对他来说意味着地狱的诅咒,超越了独自处于失眠地狱中的他,而是彻底误入迷途的、流落在错误星球上的人……
我也在失眠者的行列中(我是失眠者,一如既往,现在还是)。第一批鸟儿还在昏暗中,在早春:复活节常常就是那样——可是充满讽刺,现在却刺耳尖叫,冲进鸟窝似的小床上,“又一个无眠的夜晚”。教堂塔楼的大钟每一刻都要敲响,即使在最远处也能清楚地听得到,宣告又一个糟糕的日子来临。两只互相袭击的公猫一动不动,但却发出怒吼和尖叫,仿佛在我们世界的中心,那个残忍的家伙变得吵嚷和粗暴。一个女人所谓性感的呻吟或叫唤,在同样静止的空气中突然开始,就像正好在失眠者的脑袋上,摁下电钮,一台成批生产的机器转动起来,我们所有爱慕的面具突然都脱落了,表现出混乱不堪的自私自利(这里没有一对在相爱,而每个人都大声表示只爱自己),表现出卑鄙下流。失眠状态的片断心情——自然是那些顽固失眠者,我至少是这么理解他们的叙述,它们可能最终出现,组合成合情合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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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1942一)被奉为奥地利当代最优秀的作家,也是当今德语乃至世界文坛始终关注的焦点之一。汉德克的一生可以说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像许多著名作家一样,他以独具风格的创作在文坛上引起了持久的争论,更确立了令人仰慕的地位。从1966年成名开始,汉德克为德语文学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奇迹,因此获得过多项文学大奖,如“霍普特曼奖”(1967年)、“毕希纳奖”(1973年)、“海涅奖”(2007年)、“托马斯.曼奖”(2008年)、“卡夫卡奖”(2009年)、“拉扎尔国王金质十字勋章”(塞尔维亚文学勋章,2009年)等。他的作品已经被译介到世界许多国家,为当代德语文学赢来了举世瞩目的声望。
汉德克出生在奥地利克恩滕州格里芬一个铁路职员家庭。他孩童时代随父母在柏林(1944—1948)的经历,青年时期在克恩滕乡间的生活都渗透进他具有自传色彩的作品里。1961年,汉德克人格拉茨大学读法律,开始参加“城市公园论坛”的文学活动,成为“格拉茨文学社”的一员。他的第一部小说《大黄蜂》(1966)的问世促使他弃学专事文学创作。1966年,汉德克发表了使他一举成名的剧本《骂观众》,在德语文坛引起空前的轰动,从此也使“格拉茨文学社”名声大振。《骂观众》是汉德克对传统戏剧的公开挑战,也典型地体现了20世纪60年代前期“格拉茨文学社”在文学创造上的共同追求。
就在《骂观众》发表之前不久,汉德克已经在“四七社”文学年会上展露锋芒,他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严厉地批评了当代文学墨守于传统描写的软弱无能。在他纲领性的杂文(《文学是浪漫的》,1966;《我是一个住在象牙塔里的人》,1967)中,汉德克旗帜鲜明地阐述了自己的艺术观点:文学对他来说,是不断明白自我的手段;他期待文学作品要表现还没有被意识到的现实,破除一成不变的价值模式,认为追求现实主义的描写文学对此则无能为力。与此同时,他坚持文学艺术的独立性,反对文学作品直接服务于政治目的。这个时期的主要作品有剧作《自我控诉》(1966)、《预言》(1966)、《卡斯帕》(1968),诗集《内部世界之外部世界之内部世界》(1969)等。
……
《试论蘑菇痴儿》也许是汉德克“试论”系列的收官之作,更具自传色彩。这里表现的是一个蘑菇痴儿的故事,“一个已经发生的故事,一个我时而也在近前共同经历过的故事”。显而易见,这个按时间顺序讲述的朋友的故事也是汉德克的镜像:二者成长于同一个村庄里;学的都是法律;都从小就跟大自然结下了不解之缘;都在喧嚣的现实世界里寻找“寂静之地”。可以说,汉德克既是叙述者“我”,又是蘑菇痴儿;既是冷静的主人公生存经历的见证者,又是一个渴望寻找的人。但不管怎么说,他始终是另一个,一个虚构的作者。“我”在讲述蘑菇痴儿的一生时,严肃中饱含着幽默的韵味,而幽默中也不乏善意的嘲笑。蘑菇痴儿放弃现实生存的一切,痴迷地在山林里寻找蘑菇,这段生涯成为一种生存的象征;他在山林里遇到了一个从未有任何蘑菇采摘者涉足的地方,但在他的想象中,这片地方“每时每刻都在延伸”,变成了“一片大陆”。他对蘑菇的痴迷治愈了他称为“我的时间病症”的东西,“他觉得地球上的时间好宝贵,也使他感到生命时间转变为实实在在的东西”。蘑菇痴儿是个寻找者,又是个观察者,在寻找和观察中,在感知“暴风雨或者狂风大作的”外部世界时,他似乎看到了“一幅史无前例的社会图像,一幅人性的、理想的社会图像”。他同时也“像是个被遗弃的人”,一个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一个失踪的人。当叙述者“我”沉浸在蘑菇痴儿的故事里时,却听到了这个失踪的朋友那熟悉的脚步声,那个向来与他心心相印的“最悦耳动听的音乐”。在童话般的结尾中,“我”和蘑菇痴儿,还有另外两个人一起坐在饭馆里,“深夜时分,我们猜测着时间。我们四个人都弄错了。但猜得最不准的,差得最远的,就是他”。不难看出,《试论蘑菇痴儿》是汉德克借用一个虚构的人物对自己人生的回顾、反思和总结。
我们选编出版汉德克的作品,意在能够不断地给读者带来另一番阅读的感受和愉悦,并从中有所受益。但由于水平有限,选编和翻译疏漏难免,敬请批评指正。
《试论疲倦(精)》卷收录了彼得·汉德克从上世纪80年代末到2013年创作的5篇独具风格的叙事作品,即《试论疲倦》(1989年)、《试论点唱机》(1990年)、《试论成功的日子》(1991年)、《试论寂静之地》(2012年)和《试论蘑菇痴儿》(2013年)。这五部“小说”对传统叙事形式的解构,比之汉德克之前所有的作品都要走得更远,几乎可以说是创造了一种新的文体。它们是内心的独白,也是心灵的旅程。无论叙事形式如何变化,汉德克始终关注是自我与世界的关系。《试论疲倦》中的疲倦是一种重要的感知世界的方式;《试论点唱机》则回忆和召唤逝去的时光;《试论寂静之地》所说的“寂静之地”竟然是厕所,作者以独到的表现风格完全超过了人们习以为常及不言而喻的东西;《试论蘑菇痴儿》塑造了一个虚构的对蘑菇着迷发狂的人物,从好奇、追寻、痴迷、癫狂,再到逐渐冷静、抽离、解脱,汉德克借此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回顾和反思。
《试论疲倦(精)》是彼得·汉德克表演的一场语言的幻术,同时也示现了思考的乐趣。无论是抽象的概念,还是实在的物体,彼得·汉德克从一个原点出发,用内心独白的方式,把和主题相关的人物、时间、地点、情节进行拆解和重组,探讨了个体和世界的关系,呈现了一个纷繁芜杂却又逻辑严密的精神世界,既细腻又深刻,既幽微又宏大,令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