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燕子飞时
又一个春天来了。
河南的春天虽然比江南的春天来得晚,但燕子还是飞到了北宋的都城汴京。当时,汴京的正式称号叫“东京开封府”。这时候,北宋的皇帝是宋仁宗赵祯。
登基前的宋仁宗,就是民间传说《狸猫换太子》中,用狸猫换下的那位太子;也就是川剧《装盒盘宫》中,被装在点心盒里、打开盒子却变成了桃子的那位太子。当然,无论是“狸猫换太子”,或者“太子变桃子”,这些故事都纯属虚构。真实的宋仁宗一直生活在皇宫里,由刘太后抚养长大。现在,他高坐在汴京城里的金銮殿上。
殿堂里,正鼓乐齐鸣,群臣列队,舞蹈参拜,山呼万岁。
宋仁宗道:“今年又是大比之年,即将举行科考。请韩相国代朕点呼考官。”
“臣,领旨。”时任相国的韩琦随声出列。这韩琦虽然个子瘦小,但五官端正,双目有神。加上他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自信、果断、刚劲、不容置疑等气派,给他那瘦小的身躯平添了许多分量,足以让身材高大的凡夫俗子在他的面前也感到仰而视之,或觉得诚惶诚恐了。
韩琦面向群臣,朗声道:“参知政事欧阳修。”
欧阳修应声出列:“在。”
“御史中丞范镇。”
范镇应声出列:“在。”
“翰林学士王珪。”
王珪应声出列:“在。”
韩琦转过身去向着金銮殿道:“请皇上诏示。”
宋仁宗道:“国家以人才为宝。朕命诸卿担任考官,由副相国欧阳修总领其事,为我大宋选拔人才。诸卿当尽心尽力,不负朕望。”
几个考官齐声应道:“臣,领旨。”
这时节,跟着燕子来到汴京的,还有从四面八方奔来的举人。
燕子飞来,忙着筑巢;举人奔来,忙着应考。没有门路的,在客栈中继续日夜攻读;有门路的,四处奔波联络关系。当翰林学士王珪下朝回家时,便在厅堂前的天井里,被一个青年书生迎住。
书生恭敬地施礼,亲昵地招呼:“世伯,您下朝了。”
王珪“唔”了一声,径直走向厅堂,登阶入室。书生赶忙紧随其后。有仆人来侍候王珪更衣、换鞋、上茶。那书生也就恭立一旁候着。
书生姓章名惇字子厚,生于宋仁宗景二年,比苏轼大一岁。
王珪抿了一口茶,说:“明日便要入场考试。贤侄怎不在居所静心养神?”
章惇有点不好意思,答道:“小侄心里不踏实,静不下心来。”
王珪道:“有什么不踏实的?你提前半年来汴京见我,这一步算是走对了。我料定今科考试,主考官会是欧阳修。果不其然,皇上就点他总领其事。我料定欧阳修担任主考,一定要变革文风。果不其然,下朝时他就找到范大人和我,商定太学体文章,一个不取。”所谓“太学体”,是当时流行于最高学府和科场应试的文风。
章惇吃惊道:“太学体文章一个不取?!”立刻又说:“世伯真是料事如神。小侄幸好有世伯关照。自到汴京,每日起早睡晚只做一件事,就是要把太学体的文风,洗刷得丝毫不剩。”
这时,“太学体文章一个不取”的消息,已像一阵大风刮进了赶考人居住的各个客栈。在颇有名气的“迎贤店”里,举子们都像被捅了窝的马蜂,闹嚷嚷从楼上楼下的房间里扑出,飞向庭院。有的已扯开喉咙叫骂着,有的半信半疑地议论着,其中反应最强烈的要数“百家姓”。
“百家姓”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共同的绰号。因为这四人的姓氏刚好是百家姓的头四个字:赵、钱、孙、李。这四人的家境恰好也比较富裕,住进客栈便相约着喝花酒,打纸牌,逛大街,同进同出,算得上是意气相投的朋友。同客栈的人将他们视为一体,背地里便笼而统之叫他们“百家姓”。其实,这四个人也有所不同:其中,两人做太学体文章,而另外两人不做。
从楼上冲下来的赵公子就是做太学体的。他高声叫道:“我不信!太学体文章流行了将近百年。许多读书人都做太学体文章。他欧阳修敢一个不取?”
也是做太学体文章的钱公子附和道:“是呀。众怒难犯!我们还有著名的太学体神童马辉,难道连马辉也不取?”
听两人这么一说,大家的眼光便在人群中搜过,发现马辉在二楼的走廊上。
年轻的马辉见众人盯住自己,便说:“我们要改变文体已来不及了,在这里发脾气考官又听不见。还是早些歇着,静心养神吧。等明日进了考场,尽力把自己的文章做得好些就是了。”说罢转身回房。
赵公子见了很是不满,扭头对钱公子说:“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装模作样!等榜上无名时,他就晓得厉害了。”
“百家姓”中的李公子,其心情和赵、钱二位就大不一样。他背过身去对孙公子小声说:“幸好,你我不做太学体文章。”
孙公子会心一笑,轻声道:“这一下,我们又少了许多对手。”他向气咻咻的赵、钱两人努努嘴,更小声地说:“包括他们二位。”
章惇这时还在翰林府。他从袖中取出几张纸,双手递到王珪面前:“这是侄儿昨夜写的文章。世伯您看看,这样的文章如果呈到欧阳大人面前,会怎么样?”
王珪接过文章,认真地看了一页,说:“唔。开卷精彩。仅看这一段,也算得好文章了,太学体的毛病也没有了,应该过得欧阳修的眼睛。”
章惇面有得色,但是谦恭地说:“全仗世伯指点。”
王珪道:“令尊与我相交甚厚,我自当关照于你。不过……”他把文章还给章惇,留下半句话,起身走开去。
这是抬高话语分量的老套。这样的老套用在关键时刻总是见效。果然,章惇立刻紧张起来,不觉紧跟王珪身后,竖着耳朵等待下文。
王珪止步回头,说:“今科,有强手。”
章惇问:“强手?谁?”
王珪道:“我的同乡。四川眉山苏洵的两个儿子,兄名苏轼,字子瞻;弟名苏辙,字子由。兄弟二人在成都,均已颇负盛名。”
章惇问:“他们师从何人?”
王珪道:“说不上师从何人。幼小时,他们以母为师。后来,以父为师。其父苏洵,两考进士皆不中,但确实写得一手好文章。他对太学体深恶痛绝,所以两兄弟从小不与太学体沾边。这会让他二人在考试中占些便宜。”
章惇是那种外表热情爽朗、内心狭隘阴毒的人。听王珪如此说起二苏,虽然还不认识二苏,却已将二苏看成对手了。
这时,苏轼一家为了应考,已从四川眉山县搬到汴京,在城南买了一幢小院。小院门上挂了一块匾,由苏洵自己题上“南园”二字。小院里住着苏洵、苏轼和妻子王弗、苏辙和妻子史氏,以及王弗的堂妹王闰之,还有从眉山带来的中年仆人苏兴和他的妻子秀嫂、年轻的仆人苏义和他的妻子碧桃,另外就是不肯娶妻的厨子苏味。
现在夜月当空,南园内静悄悄没个人影。只因明天两兄弟要进考场,今夜全家上下都早早地歇着了,好让哥俩睡个好觉。那个时代,许多人家遵从一个习俗,进考场之前一段时间,不让夫妻同室居住。说出口的理由是“免得分心”,没说出口的理由是“不吉利”。所以,苏轼与苏辙此刻正在厢房中,分别睡在各自的小房间里。
苏轼睡不着。他翻身坐起,披衣下床,走到过厅里,站在苏辙的门边向里张望。他本想和弟弟聊天,但床上的苏辙一动不动,均匀的呼吸说明他睡得很香。苏轼转身走出过厅,走下房廊,向天井走去。
“砰”,夜风碰响没有关严的窗户。
王闰之听见窗户响,便掀被下床。家中气氛异常,这个八岁的小姑娘便莫名地兴奋着。当她走到窗前正要关窗时,却看见姐夫来到天井里。接着,又看见姐姐走进天井,向姐夫走去。她想:“姐姐、姐夫也睡不着啊。他们都出来看月亮。我也要出去看月亮。”
天井里,苏轼仰面望月,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来到身后。
苏轼说:“我知道,你一定睡不着。”
王弗说:“因为我知道,你一定睡不着。”
苏轼转过身去,捧住王弗的脸颊细看。
王弗微笑道:“看什么?不认识了?”
苏轼道:“晚上不在一起,竟觉得许久没有看见你了。想煞我也。”
王弗说:“我也一样。”
苏轼猛然将王弗拦腰抱起。
刚走到廊下的王闰之不觉停步,她目送姐夫抱着姐姐从天井里跑掉。不知为什么,她的心竟然“咚咚咚”狂跳起来,跳得好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她不觉双手按在胸前,紧张得再也不能走动一步。
苏轼把王弗抱进卧室,放到床上,说:“今夜我要和你睡。”他转身关门。
王弗笑道:“看爹爹知道了……”
苏轼说:“不怕。”他坐到床边,说:“我睡在厢房里,每夜看不见你,便慢慢想你。越想越觉得,我真是好福气,娶了你。今夜我和你在一起,明天一定考得好。”
更鼓,一样地敲过了。月亮,一样地隐去了。雄鸡,一样地啼叫了。不一样的是,平日门可罗雀的考院外,已站满手提考篮却紧张得鸦雀无声的考生们。他们在拂晓的鱼肚白中,站成黑压压的一片。
考院大门终于缓缓打开。门里,黎明的曙光映出夹道而立的卫士。
执事官跨出大门,高声道:“考生听着!二人为列,依次入场。”
考生们于是自列为两路纵队,默默而庄严地向大门走去。他们多为年轻人,但也有不少中年人甚至白发苍苍的老者。最后并肩走来的是苏氏兄弟。两人从容淡定的神态,好像他们已胜券在握了。迈过门槛时,两兄弟还相视一笑。
执事官叫:“封门。”
厚重的大门在苏氏兄弟的身后关闭,并贴上封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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