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初秋的傍晚,太阳已经西移,耸立的山崖将影子投在自己身上,如同披上深褐色大氅,幽暗昏惑,但是山下河谷一片金色迷蒙。寺中空无一人,风从河谷袭来,携带似有似无的酥油味道,藏狗在离经堂稍远的岩壁处,不出一声,猫估计去了山下游荡。应该是寂然的一时片刻,然而寺院依旧被一些声浪挟裹。这是来自河谷的声音,但绝非河水汤汤,我坐在台阶上,听得清楚。
这是来自高速运转的声音。火车、动车、高速路和国道上的汽车,还有飞机,它们都要经过此处。火车和动车并不频繁,飞机来往,一半是因为要降落,能看清航空公司的标志,高速路离山崖最近,每一辆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都听得清晰。那些来往的汽车,几乎都显得急不可耐,恨不得弹跳起来,划一条弧线,从这头直接跃到那头。我也曾在那条路上多次走过,人在车内,大多时候盯着窗外树木和山崖,注意力集中在视觉上,并没察觉到速度会有多快。现在,当我从一个静止的居高点上看去。那些嗖嗖而过的汽车,显得那般匆忙、焦躁,甚至带一些慌乱。
在我的住处,每个午后,都能听到邻近某单位播放的流行歌曲,它们总在固定时间响起,杂乱、聒噪,久久不散。我知道很多人会听见,也有很多人听不见。某次,我听着那些歌声想,如若那些歌曲换作其他,譬如一曲《广陵散》,一曲理查.施特劳斯的《最后四首歌》,或者莫扎特的《安魂曲》,如果那样,会怎样。我甚至想,如果当《最后四首歌》像一缕炊烟那样升起,在街道和楼宇间回旋,是否会有人停步,驻足,是否会有某种改变,在最细微的局部。
我的改变如同蹦极,但它们只在内部,外在的变化,由时间操控,我并不看重。轻描淡写都不需要,我只记下一些名字,以一种标志的方式:重楼、守宫、威灵仙、白英、龙葵、蛇莓、昆布、二花、木蝴蝶、射干、马勃、天龙、茯神、蝉衣、将军、山慈姑……如果你认为它们会是什么,那就是什么,因为名字,也不过只是一些符号。
在海南东坡祠结识一棵树:榄仁树。树不高,树干散射开来,几乎覆盖半个湖面,红褐色叶子大如人脸,可以仔细描上五官。朋友叫它懒人树,觉得它不朝高空挺直,只向四周延伸的懒散模样,对得起这个称呼。
当年东坡在海南,闲暇之时,会到乡野采药。他的医学笔记曾记载,荨麻可以用来治疗风湿:将荨麻敷在风湿初起的关节上,身体其他关节的疼痛便会停止。荨麻长在青藏高原,更多时候是用来做一种名叫背口袋的小吃:将荨麻晒干,研细,和水,加入青蒜与盐做馅,烙饼,卷来吃,有点像春饼。荨麻的毒并不厉害,细刺蜇了人之后,抹点唾液即可。东坡的医学笔记上还说,苍耳制成白色粉末,内服,皮肤会白嫩如玉。护肤品我并不陌生,但未见有苍耳成分的产品。东坡也提到蔓菁、芦菔、苦荞。这些植物,也都在高原生长。
生长一方面是因为遵循规律,一方面,是因为某种坚持。但在人的世界,很多时候,坚持并非因为勇猛和自信,而是,你与某件事狭路相逢,没有转身的余地,只得面对面,硬碰硬。逆流而上,顶风前行,窄胡同碰到劫匪,都是如此。傲雪梅并非高洁到不与桃李混芳尘,而是生来便已冰雪林中着此身。小说《雪国》里,居住山间的艺妓驹子独自练习三弦琴,没有老师,没有听众,只有乐谱和无尽的高山峡谷,驹子并不因为没人欣赏而停止练习,始终坚持,久而久之,弹拨变得豪放,凝结出力量。这样的例子,虚构作品中比比皆是。但在现实中,多数人的坚持,依旧混同着柴米油盐的味道,因为生活要你如此。坚持有时带一定的盲目性,比如在暗夜迎一缕光前行,你不知道那缕光是来自良善之人的茅舍,还是来自蒸人肉包子的黑店。
公寓前有两株沙枣树,栽植时间大约较早,树干弯曲,枝杈遒劲,叶子稀疏,一派老年意象,但它对四季嬗递依旧反应敏锐。春季抽芽,端午时分开出淡黄色花朵,米粒大小,藏在灰绿的叶子之间,风起时,缕缕清香。花谢之后,结出沙枣。沙枣仿佛大号的花生米,橘红色外皮布满银白鳞片,带些白癜风的嫌疑。树长得高大,果子又结在更高处,我从沙枣树下来去,偶尔仰头,试图摘一两枚来尝,但不曾得手。似乎再无他人对那些果子感兴趣,从不曾见人持竿打枣,拿弹弓的孩子也没有。深秋,沙枣熟透,如若衬着晴空,光线又恰到好处,看去,居然也有粒粒玛瑙的效果,但始终不曾有一星半粒掉下。大雪之后,叶子簌簌落尽,沙枣还是坚持留在枝上,被霜打过,渐渐干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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