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有三房妻室,第三个是妾,不算家里的正式夫人。我母亲是第二位夫人。她最初也是父亲买来的妾,由于第一位夫人没有生男孩,而我母亲年仅十八就为他生了第一个男性子嗣,于是她就成了家里的第二位夫人。我幼年时必须把父亲的第一位夫人也称作母亲,于是我就有了两位母亲。我的第一位母亲是江苏省北部淮安人,那是在长江以北,淮河流经的地方。我祖父一度担任过那里的知府。她是一个旧式富家的千金。她虽然给父亲生育了几个儿女,但他们大多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活下来的只有两个女儿。她的大女儿,我的同父异母姐姐,生活很不幸。她母亲禁止她上新式学校。她只能在家里随一位塾师学习儒家经典,学着作旧体诗。她的婚姻不成功,不久就离了婚,后来跟一名年轻男仆私奔了。那男仆向我家敲诈去很多钱,家里才把她赎回来,从此她留在家里终生未嫁,直至1950年死于癌症。我和两个妹妹替她起了个绰号,叫她“公主”。第二个女儿,我第二个异母姐姐,也被禁止上新式学校,她十几岁时就因患结核病而去世。她是位温柔、善良的姑娘。她的死使我非常伤心。我的第一位母亲也因患癌症,解放前不久死于天津。
我还有一个异母妹妹,她是我父亲第三个妻子所生。她比我小两岁。父亲死后,他第三个妻子决定离开杨家,嫁给一个戏班子里的男人。于是她带着她的女儿走了,我们从此与她们失去了联系。多年以后,我们得知:我的那位异母妹妹已成为一位京剧演员。有人告诉我说,她的名字曾登在几种报纸上。她们母女俩如今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吧。
我的生母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女儿,她们都比我小。多年以后,我的大妹妹敏如成为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文学教授,如今已退休。我的小妹妹静如以前在南京教英文。她也是一位作家,笔名杨苡,出版过一些诗和散文。
我对自己的父亲仅留有若干十分模糊的印象。他身材不高,但很结实。他是祖父八个儿子中的长子。我祖籍泗州(现在叫作泗县),位于安徽省北部。尽管我祖父当了江苏省北部淮安府的知府,并把家迁到那里,但我们仍以泗州为祖籍。我父亲早年是在淮安度过的,后来被送往日本留学。晚清时期,许多具有开明的改革思想的官员,都喜欢把自己的儿子送往国外留学。我祖父的八个儿子都是留学生,他们分别在英、法、美、日等国学习。我听说,我父亲虽然在日本待了几年,但没有认真读多少书,倒是和日本艺伎一起消磨了大部分时光。我记得,在我年龄还很小时,母亲曾把父亲在日本时为一位艺伎写的一些旧体情诗拿给我看。父亲死后,她把这些情诗保留了很多年,但是我想她最终还是把它销毁了。我父亲成了一名浪荡公子,回到中国后又抽上了鸦片烟。后来,他决心折断烟枪,彻底改变他的生活。祖父帮他谋得东北地区电信局的差使,后来他又当上了天津中国银行的行长。他变成一位机敏而精明的金融家,也许还是当时天津最杰出的资本家。他不幸在五十余岁时就因患伤寒症而过早地去世,给寡妻们留下一笔丰厚的财产。他可能是天津中国银行一位最富有的董事。我至今还记得我七八岁时的一件事:当时我父亲已去世数年,但我仍须以他的代表的身份出席董事会,许多年长的董事都是我父亲的老友和同僚,他们直夸我聪明、举止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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